【壹】

  我出生于酒香遍及的长安。我出生于天和四年的冬未。我出生于一个世袭的贵族。在我尚幼年的时候,我的母亲独孤氏不止一次地告诉我,你是一个无比尊荣的贵族公子。

  我们是尊贵的。

  我懦弱优柔的哥哥勇也这么对我说。在我童年的岁月中,无数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而我记忆最为深刻的,却是来自于八岁的绾禾。

  北周王朝的小公主绾禾。

  彼时,她站在皇宫回廊的尽头,睁一双比流泉还要纯澈的眼睛看着我,稚嫩的声音模糊了无数匿于暗处的透明阴影。

  她说,阿麽哥哥,我听宫婢们在窃声议论北周气数将尽,这是什么意思?是要亡了吗?会有人死去吗?

  这个被北周幼皇帝宠坏的妹妹此时脆弱得如某类衰败的植物。

  我平静地说,我不知道,世间没有死的万物,万物也并不会死去,毁灭即是重生,你明白吗?

  如花朵一样的女孩眼里开始流转着死亡即将来临的惶恐。她紧紧抓着我的衣衫,半是哀求半是无助地问,阿麽哥哥,我会死吗?会像我父亲那样死去吗?

  不会。我哀伤地抚着女孩长袍中瑟瑟发抖的身体,然后说,因为我们是尊贵的,我会保护你。相信我,我不会让你死。

  女孩绾禾于是对我说的话从此深信不疑。然而,这并无法阻止我伟大的父亲对于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那种贪婪。

  大定元年二月。

  绯红的叶落于宽大的锦袍上,天灰如尘。我看见僧人慧南站在络绝不止的城墙边怨恨地望着这个王国的每一片瓦栎。他是北周王朝被流放的众多僧侣之一。

  如今,他被我父亲隋国公从遥远的江南重金请回。仅仅因为我雄才伟略的父亲已经不再满足于隋国公的权势,他需要借助某些天应之说推波助澜,以一个众望所归的姿势,迫使帝王禅位于他,称霸天下。

  许多年以后,我都记得僧人慧南用他在江南所学的禅语卦术将满朝文武蒙骗得信以为真。我记得那个北周王朝的少年帝王宇文衍是如何在众目睽睽的鹿台上痛哭流涕,然后退位让贤。

  无杀戮,无兵乱,一个王朝于是就那样毫无声息地瓦解。

  大定元年变成了开皇元年。

  隋国公杨坚顺利登基为王,封宇文衍为介国公,邑五千户,为隋室宾,车服礼乐一如周制,上书不为表,答表不称诏。周氏诸王,尽降为公。

  他于天下众人面前宣称,朕永世善待前朝皇室。

  然而,他说到却做不到。

  桃花尚未凋尽的时节,父亲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发动他权力的战车。很快,降为介国公的前朝帝王被发现凄凉地死在自己的府邸中,唇色发紫,面呈灰黑。

  年仅九岁。

  其后,周氏诸王皆以各自不同的方式从这片他们曾经傲以为尊的土地上离奇消失。皇族女子悉数被贬为庶民亦或充当官婢。

  在我极力央求之下,八岁的绾禾成为我的侍婢。我记得那是一个阴雨的天,穿粗质布衣的女孩绾禾哀怨着脸,在老宫人的斥质下,隐忍了满眶的泪。

  她还是一个孩子。

  但国破家亡的事实似乎已让她迅速长成为一个忧郁而沉默的少女。

  她不再叫我阿麽哥哥,而是称我为公子。

  我搜集宫中所有稀奇古怪的玩意,波斯贡奉的奇种黑猫,试图让她对我微笑。然而我的侍婢只是低头不语。偶尔她也会充满怨意地长久凝视着我。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日子终于也要被终结。

  那时,宫中出现刺客,还没抵达皇帝的宫殿,便已当场被抓。揭开黑巾后面的脸,方得知原来是前朝的一位公主。于是,父亲觉得将那些皇族公主贬为庶民或贱奴,也并非最妥贴的办法。

  所以,她们全部都得死。

  

  【贰】

  我跪于母亲面前,求她保全绾禾性命。我说我将来要娶她为妻。那是我惟一一次为某个女孩向母亲长跪不起。也因为这样的举动令母亲更觉得留绾禾不得。

  她说如今绾禾再也不是什么尊贵的公主,她不过一名贱婢,而已。

  她说皇儿,你起来,拿起手中的剑,向她的心脏刺下去。你必须向你的父亲证明,你配成为杨家第三十二代子孙。我要你亲手杀了她。

  杀了她。

  那一瞬间,落花满地,泪成霜。我看着面前如泥人一样的绾禾,她站在秋风瑟起的宫墙下,就那样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她说,为什么你不动手呢?

  她说,没有谁是尊贵的。你也不是。

  她说,其实谁都会死去,我去的那个地方,也许你很快也会来。

  说完,这个柔弱的女孩竟然抓起我的剑,让它在空气里无比迅速地寂寞飞行。那样优雅的姿势,我相信是她作为亡国公主最后残存的骄傲。

  她的身体旋即如柳絮一样伏倒在我的怀中。

  我听见这个女孩子用她生命中最后的气息对我说,阿麽哥哥,我八岁之前曾经幻想过长大后要嫁你为妻。你也曾经说过不会让我死,然而现在,我却死在了你的怀抱。

  开皇二年,十岁的少女绾禾用我手中的剑终结了所有关于我与她之间的细微末节。我看见母后独孤氏倚着镂花朱门像赏一出戏那样观望,甚至于她还可以如此视若无睹地对我微笑。

  她说,皇儿,你不愧为杨家第三十二代子孙。

  我沉默地望着面前的妇人,突然之间觉得无比陌生。我甚至于怀疑自己是否出自于这个女人的身体。她那样残暴且冷酷。

  我以为自己与她不一样。

  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相信,血统永远都不会出错。我的血液里本身就具备她所有残暴的劣性。

  

  【叁】

  女孩绾禾的尸体如蝼蚁一样被草草掩埋于郊外。我的母亲独孤氏连一副精美的棺木都吝啬为她备置。她说,她不再是公主,你要记住,她是我大隋国的逆民,而且,她死了。

  她死了。

  我长久沉浸在无以言说的悲痛里。我的母亲永不会懂我,我那沉迷于国事的父亲更加不会知道他最宠爱的儿子正在经历生命中某些东西最初的失去。

  每日我就读《诗经》,读《论语》,读那些已经作古的前人们所创造的香词艳句和风流韵事,随口便赋来极富文彩的诗章,这令我的哥哥,太子勇莫名觉得害怕。

  他于某个午后婉转地对我说,你将来的造诣必在我之上,我与父王去说将太子位让与你,可好?

  我摇头。

  我并不知他其实只是在试探我。

  或许我该庆幸自己对太子位的漠视,否则我不敢想象,太子勇藏于指甲缝隙下的鹤顶红是否真的会由雨前龙井穿透我的喉咙。

  他在临离别的台阶上对我坦白,阿摩,我刚才差一点点就会杀了你。

  那一刻,我开始感觉到自己随时会陷入死亡的旋涡。为了自保,我开始钻研《战国策》,读所有兵书,学会察言观声。

  我在隐忍和不动声色的悲伤里,度过了绾禾离开我的半年。

  我想也许将来我会成为一个流浪的僧人,亦或是一个满腹经伦的说书人,行走天涯。

  十四岁的年未,皇后独孤氏猛然发现,我正在惊人地长大。逐渐长成一个漂亮而优秀的少年。她与帝王商议之后,决定从后梁诸多公主中为我选一位匹配的王妃。

  她这样做,我便缄默地接受。

  我依然不喜与母亲说话。

  我仍然一日比一日厌恶牙齿透黄的僧人慧南。

  

  【肆】

  江陵的郡主萧氏很幸运地被选为了晋王妃。而在我看来,这应该是她不幸生活的最开始。她踩着对于未来的所有憧憬走到我的生活里。

  但我并不打算赐她美好。

  我对她的冷落来自于身体里某个角落不可抑止的抗拒。她不甘心,仍然试图用她的美貌来暖融我积满尘埃的心。她说,晋王,是我不够漂亮吗?

  她说,为何晋王你的心里装不下臣妾呢?是嫌我年长您三岁吗?

  我看着这个陌生的女孩,脑中闪现的却是少女绾禾哀伤的面容。然后我猛地推开她,如避瘟疫。我在她妩媚的目光下,冷冷地说,明天你就回江陵去吧。你不属于长安。你走吧。我会让母亲派人送你回江陵。

  她于是哭得愁肠断肝,妆容尽毁。见我欲离开,于是不顾一切拉住我长袍的袖口,然后迅速地以花朵的姿容凋落下去。

  她跪在我的脚边,抓住我的长袍,请求我不要离开。

  她说,如若晋王要将我送回江陵,那么,你就赐我一死吧。起码我是以晋王妃的名义死去的。我再无面目回去,而且也不想再回去。

  她哭着给我讲关于她童年的所有事情。

  那些染满寂寞和欺凌的记忆,在她的眼泪里散发出腐烂的气息。她说我已经受够。我真的不想被打回原形。

  她说,晋王您还是可以宠宫中任何喜欢的女子,您可以赐她们爱情,赐她们恩宠,赐她们封号,而我,只要一个晋王妃的虚名。这样,那些曾经欺凌和小瞧我的姐姐们,就将永远会心如蛇噬一样的嫉妒我。求求你。

  我想起女孩绾禾。

  不知道她在遥远的我望不见的彼涯,是否依旧维持一个公主的骄傲呢?是否会如萧氏这般向某一个厉鬼乞求庇佑?

  念及此,我弯下腰抱起伏地的萧氏,我说,你当然是隋国的晋王妃。

  那场仪式,空前浩荡。我看见母亲独孤氏鹰一般的目光望向萧氏倾城的容貌时,也露出难得的微笑。她似乎对于这个新妇喜爱至极。

  少女萧氏也在我旁边笑靥如花。所有人都在我大婚的庆典上微笑着。

  唯独我。

  那个欢庆的夜晚,我与萧氏完成了一场与爱情无关却彼此拥有的最终关系。

  

  【伍】

  我逐渐长成沉默寡言的少年。眼帘常年涌满潮湿而透明的忧伤。

  父亲每月都会带我们去围场狩猎。他说只有强健的身体才能经营隋王朝的千秋万代。每次都是我狩的猎物最多。

  奔跑的兔子,飞翔的鸟,还有惊慌逃命的绵羊。

  我想一定是身体里潜伏了无数暴烈的虫子。他们隐忍数年,只是想爬出来寻找猎物而已。

  这在父亲看来,我越来越具备帝王的果断和无情。而我在军事方面也显现出特有的天赋,父亲更是对我另眼相看,委以重任。

  这些,在我的哥哥勇眼中,全都变成了利剑和暗器。他开始有非常不祥的预感,甚至于他后悔当年没有绝决地除掉我。

  于是,在僧人慧南的诱导下,我哥哥出于对自己权力的维护,他将手中狩猎的箭刺向了我。

  最终,他的箭只是刺死了那只正从我旁边草地上飞奔的白兔。他的箭术其实完全有机会可以刺死我。他的优柔与良善却注定他在最后一刻选择无可挽留的失败。

  我捡起那只死去的白兔,然后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呢?

  我无法形容哥哥勇听到这句话时眼里闪出的惊恐。他仿若湮灭了一生的力气和士气,连最后的星光也自他眼中彻底黯然。

  我看见僧人慧南站在西北方向的山坡上,发出苍老而诡魅的声音,他说,杨花怎么还没开艳就要凋零了呢?

  我于是转过身去以微笑的姿态对太子说,我知道,要杀我的人是僧人,所以,你替我杀了他吧,杀了他之后将不会再有人记得今天发生的任何事情。

  杀了他。杀杀杀。

  太子捏箭的手开始一直冒冷汗。他用了一盏茶的功夫来决定僧人慧南的命运。然后,我便听见僧人慧南最后一次在我面前发出苍凉如海的声音。

  他死了。

  

  【陆】

  开皇八年,父皇决定封我为隋朝兵马都讨大元帅,统领51万大军南下向陈朝发动进攻。直抵建康。那应该是我人生中最为漂亮的一场战役。

  南陈皇室几乎不战而降。众皇族女子全数发配隋朝后宫。

  许多年以后,我都能够清楚地记得,少女渊伽站在那座兵荒马乱的城墙下,她安静而隐忍地看着那些白衣素缟的前朝皇族女子们如今却像婢民一样的任人使唤。

  她一直站在那里动也不动的观望。

  我坐在辇车上注意了她很久很久。她的出现让我莫名又想起曾经死于我剑下的少女绾禾。

  她穿锦绣的绸缎衣裙站在粗质麻衣的人群中间,本身就显得极为耀眼,更何况她还长了一双与绾禾极为相似的眼睛。

  当我从辇车上走下来时,就已注定这个女孩将会成为我新的侍婢。

  不管她愿意与否,她都是要跟我走的。

  

  【柒】

  你会杀了我吗?

  这是少女渊伽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她的脸上呈现比死亡更为恐惧的忧伤。盛大蔓延进我的五脏六肺。彼时,我正一身盔甲站到她面前,附于她耳边唤了一声公主。

  果真与我猜测的一样,她是南陈王朝的公主。

  也许是之前在兵荒马乱的皇宫中好不容易逃了出来,以为可以幸免于难,而很不幸却在最后关头被敌人认出。

  然而我没有料到事实远非我想象的那样。她微笑着说,其实所有陈国的人都不会知道,我并非他们的公主。

  可是我见你很紧张陈朝的皇族。

  你错了,我不是紧张,我只是想亲眼见证陈朝的公主将是如何走着与我母亲当年同样的路。我的亲生父亲曾经是北齐的贵族。

  我的母亲当年也是这样被陈国当时的国君强抢入宫。那时,我还躲在母亲的肚子里。我所有关于父亲和北齐的记忆都是母亲在以后的岁月里告予我知。

  少女渊伽在讲完这些的时候,似乎打算面平心静的接受死亡。

  她说,公子,我只求你能将我埋在昔日北齐的土地上。那是我们的土地。我却从不曾有机会去拥抱过它。

  她说,公子,我看得出你是一个好人。

  我不知道渊伽对我说这句话时,是出于真心,还是仅仅只奢望能够活命。但这些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将她带到了长安。

  

  【捌】

  以后的无数日子,这个乖巧聪慧的女孩总是会执拗地问我同一个问题,公子,为什么你当年不杀我,反而还将我带到这里。

  每一次我都告诉她,因为绾禾。因为你与她长着相似的眉眼。

  她起初是仰起头像听一段凄美传说那样认真。到后来她似乎对这个故事已经失去了原有的热忱。她不再问,我便也不再述说。

  她变得越来越寡言。身体越来越消瘦。在一个暴雨突袭的夜里,女孩渊伽将她干净而迷离的身体放进我的怀抱。

  公子,我怕。

  如蛇一样的缠绕,我无力挣脱,亦是不愿挣脱。我闭着眼睛想象着绾禾的手指游走于我皮肤上的暖昧。然而一一

  门开了。

  我看见王妃萧氏湿漉漉地站在那里,身后是交加的风雨。

  她没有再走上前。

  她只是来告诉我,母后孤独氏绝对不会允许我宠幸一个地位卑贱的宫婢。她说,晋王,从渊伽入宫起,我便知道你与她之间绝对不是那么简单的,否则你不会将她从建康带到长安。我什么都不说,是因为你不会希望我说。

  她说,如今宫中所有人都开始谣传晋王与婢奴渊伽之间的暖昧关系,你让我如何能继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呢?

  你告诉我,宫女们说的是真的吗?你真的爱上了她吗?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真相。

  我怀中的渊伽也安静下来。

  下一秒,我迅速推开我的婢女,说,真相是,我并不爱她,我只是在寻找另一个女孩的影子。我一直在寻找,你满意了吗?

  闻言,萧氏终于放下心来,施施然转身离开。

  只是渊伽很显然被我的话伤到了。她什么都没有再说,便安静地退出去。据说那夜她淋了很久很久的雨。又在皇宫废巷里一直一直朝北仰望。固执且坚持不让眼眶里的泪掉下来。

  她想也许自己该回到故土去了。回到母亲曾经呆过的那片土地上去。

  又或者选择另一种方式尊贵地栖身。

  

  【玖】

  我一直就知道渊伽喜欢我。所以,当渊伽像一只小猫那样告诉我太子勇将纳她为妃时,我竟然会觉得前所未有的难过与愤怒。

  我抓着她的手臂不停问,为何?为何为何?

  这个擅于隐忍的女孩子居然哭了,她说,公子,你一直就知道的。

  她说,公子,我入长安已经十一年了。这些时光足以让一个孩童长成少年。我并不奢望公子给我名份给我任何承诺,我只是很想知道,在公子的心中,渊伽是否从来只是一个影子呢?

  那一刻,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声搅得我心都在疼。于痛觉里,我开始清晰地想起十一年的时光里与她之间的所有片断。那些欢快的,悲伤的,孤独的记忆里,只有我与她一起经历。

  我又想起她已经很久不再问我为何当日要救她这个问题了。想必她已逐渐预料到自己的等待终究会落空。

  于是成殇。

  我尚没来得及回答,渊伽就给了我缄默的借口。她说,现在我已不想再知道这个答案,公子,不必觉得歉疚,我今日是来向公子辞行的,明天我就会去太子府了。

  

  【拾】

  与此同时,太子府已乱成一团。据说太子几乎是以宣布而非征询的口吻对皇后说要纳渊伽为妃。原本崇尚专情的皇后对太子要纳妾已经甚为反感,他竟然还要纳一个官婢为妾,在她百般反对之下,他如此一意孤行,很显然不将她这个母亲放于眼中。

  于是,废掉太子成了势在必行之事。

  孤独氏不无心痛地对太子说,我再问你一次,你确定纳渊伽为妃吗?你要想清楚后果。

  一向优柔的太子,在这件事上却颇为果断。他不知,他是在用江山甚至性命来搏一场关于他爱她的爱情。他无后悔过。

  当他十年前在晋王府第一次见到渊伽时,他便预感到生命中将会经历一场或许至死都无法得到的爱情。十年来,他一直谨慎而无望地与她保持距离。因为她是官婢,也因为她是晋王的人。

  但他的心思藏不住。

  尤其是在渊伽面前。

  所以,当渊伽突然之间扑进他的怀里,恳求似地让他赐予她爱情时,他能想到的,只是要让她尊贵地被自己庇佑在身边。

  也许,渊伽都不曾料到,自己会成为一场宫廷政变的引火索。

  而我更加不曾料到的是,我的王妃萧氏在这出戏码里,扮演过一个煽风点火的始作俑者。

  

  开皇二十年,立秋。

  太子勇终于被废。贬为庶民,逐出皇宫。与他一起消失的,还有我的侍婢渊伽。但他们并非一起离开。

  我的哥哥孤身远走洛阳。我亲自送他到的城外。

  他们消失的三个月之后,王妃萧氏还是告诉了我渊伽的下落。

  她死了。

  被我母亲独孤氏赐以毒酒。

  我早料到可能是如此结局。

  

  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好想蹲下身来大哭一场。我不知道这样莫名的冲动,是否缘于我身体里住进的那个叫爱情的东西。

  然而,渊伽不再了。

  

  【拾壹】

  不久,我被推立为太子。我天性里的残暴是在这样的转折之后,才开始逐渐显山露水。

  仁寿二年,我独断专行了一生的母后,终于病逝。被束缚多年的父王,就似流浪的鱼终于找到水源。他不断的扩建行宫,宠幸妃嫔。史书记载的那个有名女子宣华夫人便是在这个时候才从幽深的宫墙中浓妆粉墨地登场。

  她是父亲的宠妃,亦是前朝的公主。

  仁寿四年,父亲对于身体的过份放纵,使得他强健的体格也迅速地苍老下去。他在御床上一病数日。太医们替他号脉之后,开始惶恐不安。

  他们说帝恐时日不多,如何是好?

  我却将貌可倾城的宣华夫人堵在仁寿宫的回廊尽头。我说,我想知道真相,那些连太医都不曾察觉到的胡蔓藤植物的细小残渣,是否你偷偷放入到父亲的药里?因份量太微,所以并不会瞬间致命。

  她惊愕地推开我,并迅速离开,她说,你不该如此聪明。

  几乎是在一天之内,宫中开始盛传着我所不知道的版本,太子杨广趁帝病危,公然调戏宣华夫人,仁寿宫外的扫地宫女和侍卫们可以作证。

  病入膏盲的父亲也信了这样拙劣的谣言。

  他召辅臣紧急入宫,商讨废掉太子。然而还未待及辅臣的到来,他就突然暴毙于仁寿宫。

  关于父亲的死亡出现过无数版本。最为香艳的版本是,太子淫后母弑亲父。没有人会想寻找死亡背后的真相。也许除了我。

  而真相,我也不知道。

  

  【拾贰】

  太子顺利登基,号隋炀帝。将京城从长安迁往洛阳。

  大业元年,隋炀帝派兵大败契丹。

  大业四年,隋炀帝派军灭了吐谷浑。

  大业五年,隋炀帝率大军从长安浩浩荡荡出发到甘肃陇西,西上青海横穿祁连山,经大斗拔谷北上,到达河西走廊的张掖郡。西域二十七国君主与史臣纷纷前来朝见,表示臣服。

  ……

  然而这样的辉煌,终究抵不住天下大乱。于世人的眼中,我除了残暴与荒淫之外,毫无功绩可言。百姓怨声载道,只因我修建运河,三游江都,劳民伤财。数次出征,也使得国土满目苍痍。而将我一切功绩粉饰彻底的,则是我的大建离宫,僻宠幼女。

  我的妃嫔们也并不知道,那个漂亮的帝王在搂住她们年轻的身体,在他令她们一遍一遍说我爱你的时候,他是怎样刻骨地思念曾经的女孩渊伽,

  醉生梦死,只不过是我当自己已经死去。

  

  大业八年,隋炀帝曾在江南最负盛名的牡丹画舫上见过一个与渊伽长得极为相似的女孩。她是画舫上的头牌红姑,花如月。

  一众风流雅士皆为她痴迷不已。

  而我却一遍一遍问她,你是渊伽吗?你是渊伽吗?你是渊伽吗?你是不是?

  她摇头,见我衣着华丽,又有随侍在侧,非富即贵,于是脸上堆满了媚笑,她说,公子,若您觉得我与您认识的某位故人很像,那公子您今晚就当我是她吧。

  我没有出声,只是用力地将女孩的身体抱入怀中。她不是渊伽。曾经骄傲的少女渊伽是永远都不会染上如此媚俗的习性的。

  否则我该是多么心痛呢?

  翌日,我在温香暖玉中酣意地醒来。花如月正对镜贴钿花。她说,公子你醒了?

  她穿素净的衣裙,淡雅着一张脸。我对自己说,就算她不是渊伽,我也可以让她从今之后当一世的渊伽。我对她言明自己的身份。

  我说我会赐你享不尽的荣耀。

  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她竟然拒绝了。她说,我可以当一时皇上心中那个人的影子,但当不了一世。

  我想了想,觉得她说的话有几分道理,于是不再勉强。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这个与渊伽长得极为相似的女孩。那之后我再返江南时,牡丹画舫里已换了新的花魁。

  无人知道花如月的行踪。

  于是,在以后的时日里,我总是会回忆与花如月在一起的每个片断,每一句话。我甚至开始越来越笃定,她也许就是渊伽。

  她还活着。

  她的离去只是为了避开我而已。

  

  【拾叁】

  大业十四年三月。天下大乱。我知道隋王朝将朝不保夕。于是我一日比一日迫切的想要去江南。我想找到那个叫花如月的女子。我想知道真相。

  

  刚抵达江南,我的部属就迫不及待的上演了一场兵变。

  以三尺白绫逼我自缢。

  在桃红姹紫的江南,我的皇后萧氏对我说,皇上,你一直在寻找真相。到此刻,我想我应该将所知道的真相告诉你。其实先皇是被我派人下药毒死的,因为不是他死就是你亡,为了你,为了我的皇后虚名,我是什么都可以做的。

  还有渊伽,你一直笃定她还活着。是的,她确实活着,因为那是废掉的太子勇对他的母亲孤独氏惟一的请求,否则他就死在她面前。

  所以,渊伽确实是活着出宫的。至于后来她去了哪里,我就不知道了。

  她说,我一直骗你只是因为还奢望我与你之间的关系,会因她的死去而有所不同。

  皇上,我也是可以比想象中要爱你的。

  她说,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希望将来你能有继续活着的信念。

  她说,幸好我对宇文化及有些许防备,于是安排了人在他身边。我能做的只是将你安全的送出去,也许你还会被发现被追杀,你会隐姓埋名,但至少你还活着,这于我就足够了。

  为什么你不是救自己出去?

  我说过我更需要的,是尊贵的虚名。我会留在这里,我知道宇文化及垂诞我的美貌,他一定会赐我尊贵的荣耀。

  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已经不再记得。

  彼时我在一艘去往波斯国的船上。年轻的船家说公子一定出生于大户人家。送您到渡口的夫人真是貌若天仙。想必您一定爱极,才装醉不愿离开吧。两个家丁将您抬上船的呢。哎,如今商人都被迫去波斯国谋生。世道太乱啊,这不,隋国皇帝竟然在江都自缢。据说死前以刀刮花了自己的脸,血肉模糊,想必是觉得自己无以对天下苍生吧。

  我怀中有沉甸的重物压迫。我摸了一下,发觉是呈金条状的东西。这些财帛,足够我在波斯富锦一生。在我的口袋里,我搜出一张纸条。

  我也是爱你的。

  这是萧氏留给我最后的念想。

  许多年以后,我一直记得在漆黑的大海中央,船在风速里航行。我发出比动物还要悲哀的哭声。船家以为我只是惦及家中美丽的妻子而已。

  所以,我开始相信,其实每一件事情的真相,除了自己,无人能知。

  

  【结局】

  在波斯国,没人会想到那个眼神忧郁一袭长袍的说书人,曾经是某个帝国的王。他白天就在市集上说书,讲古老的东方文明,讲杨氏三十二代子孙杨广与少女渊伽的爱情,不厌其烦。

  那个说书人就是我。

  我一天天地老去,一天比一天想念那个叫渊伽的女孩。

  而江南在万里的万里之遥。

  转眼我来波斯国已经七年。

  第七年春天将尽时,我决定冒性命之攸回去。

  

  漫天飞絮的江南,叫花如月的女子在得知隋炀帝自缢之后,便大病不起。人临死之前,脑海里总会特别清晰地涌现前尘过往。

  其实。

  她一直记得。

  记得她与他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兵荒马乱的建康城。漂亮的少年带她至长安。她给他庇护,却不给她爱情。

  十一年的时光可以缩至一个瞬间画面。也可以长成永恒一生。

  她也记得在媚艳的牡丹画舫里,他搂着她的身体那样缠绵不已地唤渊伽的名字时,她亦是伏在他的背上隐忍地痛哭。

  她一直都记得。

  一切。所有。与公子杨广在一起的日子。

  

  她又开始剧烈地咳嗽了,咳出大口猩红的痰。她缓慢地抬起手拭擦那些身体里涌出的毒素。又撂了撂凌乱的发。

  然后,微笑在她唇角如花朵一般浅浅地绽开。她仿佛看见公子站在光亮处等她了。

  我是渊伽。公子。

  

  七年前。

  花如月凄凉死于江南最下等的一间青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