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骊山,华清池,马嵬坡。我一步一步,走过千年前曾经踩踏过的土地。一声一声,呼唤巽朗。

  我知道,他离我不远。

  我们之间,只隔着千里东风,一梦之遥。

『 缘起 』

  骊山脚下,繁花开遍。就连华清池水,亦如当年那般滑软。

  马嵬坡上,梨树葱笼。仿佛贵妃娘娘,犹在舞着《霓裳羽衣》。

  可是,巽朗,我却再也握不住你的手。

  那样温暖,那样安全,那样厚实的双手。

  再也握不住。

  

  千年之后,我站在华清池畔,回过头,怅望红尘万丈,声声唤你名字。

  巽朗。你听到了吗?

『 壹 』

  如果五百岁那年,我没有遇见那个姑娘,也许一切就都不一样。

  可是偏就遇上了她。

  

  我的原身,是马嵬坡上佛堂前的一株梨树。

  那日春光晴暖。我正伸着懒腰晒太阳打瞌睡。只觉得身上痒痒。低头细细瞄了一眼,但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儿,正胡乱地把罗带系在我的枝杈上,又在上面挽了个结。

  哦呵呵……我明白了。原来是打算要上吊的。

  天命无常。偏就总有这种傻瓜,注定吊死在我身上做个冤鬼。对这种事,我从不多管,乐得看个热闹。可这次却不知为何,生了管闲事儿的心。

  那倔强的女孩,一边搬石头垫脚,一边咬牙切齿道:我宁肯死,也不要入宫去。

  那时节,我才刚刚能够开口说话,很想找个人练练。于是忍不住劝她:喂,我说——小女娃,别这么想不开。活着再不好,也比死了强啊。死了,可就设么都没了。

  我的话让女孩吓了一跳。也是呢,要是哪天看到一棵梨树在你面前开口说话,想必你也会被吓到。

  但很快她就又横眉冷目的倔强起来:你懂得什么?!——我后娘狠心,要把我送到宫里去为奴,我拗不过又跑不得,除了一死,还能怎样?

  说着,泪如雨下。

  我问她为什么。她说,自古闺怨,最恨深宫寂寞背影凄凉,我才不要在寂寂永巷里,蹉跎尽大好时光。

  我叹了口气。小丫头,你晓得什么是真正的寂寥吗?

  若是尝过枯立郊野五百年的滋味,你一定会觉得,生而为人,可以处处走动,就是最幸福的事儿了。

  再说……我打量着她倾城动人的美貌,打趣道:你有这般美好的色相,还怕分不到一杯君王恩宠?

  没想到,这孩子虽幼稚任性,却挺有骨气。我宁可嫁与贩夫走卒,一生被一人捧在手心。也不愿与三千粉黛共享一点君心,抢夺那琐屑的恩宠!

  真是有趣的孩子。冤死了做吊死鬼实在太可惜。若是可以,我还真想帮帮她……

  想到这里,不由心念一动。或者这对我,是个契机。

  哎。我说小姑娘,我们打个商量好不好啊?——你也不用吊死了,只要你肯歃血点染我心,我就可幻化成人……到时候,我代你入宫,还你自由,可好?

  

  一时疼痛换来一世自由。这生意,相当划算。

  她几乎没有多想,便很爽快的应了我。就手从头上拔下一银钗,刺破指尖,依我之言,点染花心。

  

『 贰 』

  伸伸我的小纤腰,整了整鬓边的梨花。我笑着看那女孩远走的背影。

  我只有五百年修为。在诸花里还只能算是个嫩生生的小妖精。法力微末,连人型都幻化不成。

  要知道,这修行可是件苦差事,没有个千把年,成不了正果。除非……

  除非因缘巧合,遇到天赐良机。

  比如有人,以血点染花心,让我吸足了精气,法力突飞猛进,得以提前脱离树身,摆脱原形束缚。

  好吧好吧,我承认,我怀了私心,赚了那小姑娘的便宜。

  可是,这样一来,我脱出原身,化身为人,提前五百年得享自由。而她,在我的帮助之下,逃脱了入宫为奴的命运,悠然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两厢得益。你说,这又有什么不好呢?

  我捡起地上的包袱,抽出那卷入选宫女的文书,微微一笑。

  皇宫,人间繁华胜地。

  扮作宫人去那里游走一遭,玩个十年八载,对我这棵孤寂百年的老树而言,也是难得可贵的的机缘。万一命好,没准还能碰上什么灵丹妙药,可以在我修行的道路上助一臂之力。

  多好啊。

  

  她叫常春。

  我借了她的血,也就顺道顶了她的名。波澜不惊的入宫去,低眉顺眼的受训礼仪,学习规矩,然后从扫洒宫女做起,渐渐熟悉内廷。

  真真见识了人间的浮云富贵与流水繁华。

  先前在马嵬荒郊,也曾听林中老妖们说起过人间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但总觉得像是刻意渲染的故事般虚幻迷离。如今到这禁中一看。呵,却原来帝王家的泼天富贵,所言不虚。

  人人都说深宫寂寞。但对我来说,这样的日子,却比做神仙都快乐。更何况,我还时常想办法溜出去,混在人群里,享用大唐盛世下,长安的月色。

  与一颗树相比,人的一生,美好,但短暂。

  其实,我不是个有野心的妖精。所以对修炼这事儿并不怎么努力。但,既然承蒙苍天眷顾,长成了精怪,那也就认了。只要能乖巧的顺从天意,不惹是生非触犯天条,那么就算我道行再不济,随着年轮一圈圈长上去,也总能看个千余载春秋的。

  千余载。红颜白发,斗转星移。眼前这繁华鲜妍的一切,都会渐渐在我眼前,化作烟云而去。

  想到这些,不由叹一声。然后便愈加珍惜眼前。

『 叁 』

  上元佳节。我混出宫门去玩乐。

  在嚣闹的街市上寻个酒家坐下,温一壶月光下酒,折一枝怒放的花,看胡姬纤柔的腰肢,在酒肆灼灼灯火之下,舞成一阵飞扬的薰风。

  

  夜半时分,微醺着走出酒坊的门,却一下子撞入狂欢的滚滚人流里。

  跟着他们转来转去走了一阵,就迷了路。

  喝多了酒,脚步难免有些踉跄。混乱中,不知被哪只脚绊了一下。甚至来不及“唉哟”一声,便狠狠摔倒在地上。

  ——身后的人群,犹自欢歌着向前,没有人注意到蹲在地上揉着脚踝的我……眼看着,便要被嘈杂的人群踩踏过去。

  紧要关头,一只有力的手伸了过来,救我于危难。然后搀扶我脱离险境。

  我回头,想道声谢谢。可谁想脚踝吃不住力气,腿一抖,身子一斜,就顺势倒进了人家的怀里。

  然后,我看见眼前那个十六七岁的俊朗少年,像是个做了错事的孩子,蓦地一下,红了脸。

  我的心,怦然一动。脸上就像这街上任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那般,绽开忐忑但又甜美的光。

  但紧接着就不好意思起来。——活了几百岁,居然沦落到要一个少年郎来相救,真是丢人。

  许是看出我的尴尬,他开口,打破僵硬的沉默。今夜人多,姑娘小心。

  匆匆谢过相救之恩,我顾不上尴尬丢脸,直接说出我迷路的事。问他:你能不能带我走出去?

  他点点头,牵了我的手,穿过东市,把我送到我认识的路上。

  他说,我叫巽朗,你叫什么名字?你家住在哪里?今夜街上这么多人,真怕你再走丢了——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我不敢告诉他我是个宫女,于是便扭头,逃也似的跑掉了。

  最后一眼,只来得及看到他身后滚滚的喧闹,以及天幕之上,烟花坠落。

  

  那便是我们的第一次相遇。

  只是长安城中上元夜里的一段小小插曲,却在彼此命运深处,埋下了最初的前因。

  一千多年后的今天,回首去看往事。我已经不记得很多细节。可是,每当我想起那个夜晚,鼻尖似乎都可以闻到他身上那种清爽的香气。

  是以,后来读到那句“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

  不由,潸然泪下。

  

『 肆 』

  天宝初年和乐升平的盛世里,双十年华的侍女阿春,不过是后宫之中沧海一粟的埃尘。

  但在波澜不惊的生涯里,遇见了她。那名唤江采苹的女子。

  

  那日,笙歌散尽,她依在帝王身侧,被宫娥簇拥着走过。我跪在一边,偷眼看她。

  ——那张脸,清秀隽美,宛若天人。可远远望去,竟比暗夜里的烟花还寂寞。

  恰巧,她无意的一个回眸,正撞上我的目光。美人愣了一下,而后浅笑,指着我,对身侧的君王道:陛下,那个小宫人清灵乖巧,真是讨人喜欢。赐给臣妾可好?

  帝王随意的一挥手,欣然允诺。

  就这样,我成了随侍在梅妃身侧的宫娥。

  她天生的清冷性情,但待下人很好,极少摆娘娘的架子,倒像是邻家姐姐一般随和。她不爱热闹,只喜欢与满园梅花为伴。常常,我会见她一个人坐在梅林里,发呆。脸上写满刻骨的寂寞。

  闲暇的时候,她教我吹笛子,或者习舞《惊鸿》。偶尔,我也会跳一支从胡姬那里学来的舞给她看。

  她怔怔看着。半晌,对我说:春儿,你知道吗?看到你,我常常会想起多年前的自己。

  多年前的她是什么样子呢?我不知道。

  只是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当年那个誓死不肯入宫的女孩,常春。梅妃脸上,有跟她相似的神情。

  我瞬间读懂了梅妃心里所有的不快乐。——人人都道她得宠,可有谁想过,或许她想要的,从来就都不是这虚无的繁华富贵呢?

  多年之前,她也曾是盛放在某人心上的花朵。可是,青梅竹马的一双璧人,却生生被拆散。一道圣旨下来,她被塞进马车,千里迢迢送进这寂寞无边的深宫里来,住在金丝的囚笼里,慢慢消磨尽红颜与光阴。

  得宠。得宠又怎样?所有的活泼和梦想,还不是都沉寂在宫闱的束缚里了?

  她只是个柔弱女子,即使再怎么得宠,也始终无所依傍。手中唯一拥有的,只是帝王的爱怜和疼惜。

  但即使这一点怜爱,也握不住。

  她说:春儿,我心里清透得很。君心难测,他是我的唯一,却不是我的良人。他的心在不在我身上,不是我说了算的。

  言罢,沉沉一叹。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安慰她。只好缄默。她却弯起一缕微笑,说道:春儿,他日你若是遇见了心仪的人,我央陛下放你出宫去,与他白头偕老,你说好不好?

  心仪的人?我心里一跳,突然就想起长安夜市上那个俊朗少年来。但转念,我摇摇头。不,娘娘,春儿哪里都不去,我要陪着你。

  ——江采苹的人生,至多也就几十年罢了。而我荒芜漫长的生命,则不知什么时候是尽头。难得我和她投缘。花点时间,留在宫中陪她“老”,看她死,帮她消解寂寞,伴她一生。对我,不是件困难的事。

  她说,你这傻瓜。

  可眼波流转的间隙,我看到她眼里,有泪光。 伍 』

  梅妃的好日子并不长。

  天宝三年,那个名叫杨玉环的女子入宫后,她便被那风流天子抛之脑后,丢弃在了深宫一角。

  转年,杨氏被册封为贵妃,渐渐恃宠而骄。她凌压六宫,独霸君恩,甚至逼迫着陛下,把梅妃驱逐去了冷宫。

  面对冷宫的境遇,梅妃不曾落泪,却难掩伤心。

  任她是再怎样冰霜性情,也终究放不下往日之情。即使几番沉浮之后心绪渐渐成灰,但她对他,终究还是抱有一星期望。

  她在红笺上洋洋洒洒写下一篇《楼东赋》,将一腔幽情付与君王。可换来的,却只是一斛珍珠。

  他的心,早就扑在了那杨氏的身上。对她,甚至连句慰籍的话都没有。

  看着那斛珍珠,梅妃终于落泪。但很快,她的眸子就渐渐变凉,凝成了一汪寒冰。

  那一刻,我仿佛听到,她心口响过一声清脆的破碎。

  她把珍珠拂落在地上。满地珠光里,她拧过头来,对我说:春儿,你看——他待我再好,也比一张纸还薄。

  

  也就是这一年,我再次见到了巽朗。

  此时,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赧然的少年,而是威武的禁军小将。

  我要出宫去变卖一些古玩。——宫里的内侍都是势利至极的小人。杨妃盛宠的跋扈之下,失宠后的梅娘娘,日子渐渐寒索难挨。少不得隔三差五出去变卖些细软古玩,好打点冷宫的生活……

  在宫墙下被禁军拦住时,我看见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他冲我微微颔首,一个眼神的交错,彼此心中,都是了然。

  然后,他摆手示意拦住我的禁军——这位姐姐我认得,是娘娘身边的人,常来常往。

  他只说娘娘,众人便都以为是杨妃。赶忙客客气气的放行。

  我感激的一笑,匆匆走过。错神的间隙,却听见他说:路上小心,早些回来。还有——别再迷路了。

  心中有暖意,渐渐升腾。我想起多年前那个热闹的夜晚,他牵着我的手,把我送出人群,我们走在热闹的街道上。

  彼时,那目光也是这般宽厚深沉。

  

  因了巽朗的相助,梅妃娘娘的日子,渐渐开始不那么难过。

  时光随波逐流的过去。我想,我和娘娘,或许就一直这样过下去了吧?侍弄侍弄梅花,弹弹琴下下棋。相偎在玉阶下,听鸣虫清唱,挨过秋夜漫长的天光。

  可梅妃却打发我走。

  看着我错愕的神情,她俯下身,低声在我耳边说:我这一生,是注定葬送在这深宫里了。可你还有希望。

  我想拒绝,可她却不由分说,硬塞给我一包细软,匆匆道:这一年多来,你与那守城小将巽朗彼此眼中的情愫,瞒不过我。

  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是。我爱巽朗。可我心里清楚,自己花妖的身份,注定不能与他有什么结果。

  可这些话,我说不出,也说不得。

  梅妃搀起我,眼里落下泪来。春儿,我拿那珍珠打点了高力士,他才肯答应把你调离我这,去别的宫苑做事——只需再熬几年,你到了年纪,就能出宫去跟自己心爱的人相会。这样多好。总胜过留在我身边,把青春蹉跎……

  春儿,别辜负姐姐的心。

  一句姐姐,让我顿时再也忍不住了。扑过去伏在她身上,放声哭了起来。

  梅姐姐,你是我遇到的人里,对我最好的一个。可我却不知道该怎样给你报偿。

  

『 陆 』

  终究还是听从了她的安排,去了华清宫。

  从此,只能遥望长安。

  离开时,巽朗握了我的手,说:春儿,我等你。过几年你被放出来,我们就成亲。

  我想告诉他不能,即使我出宫了也不能。我只是个妖,注定无法与他相守。可我说不出口。鬼使神差的,我竟然点了头,说,好。

  不久,巽朗就打点了关节,调到了温泉附近。我们偷偷相见,在暗夜里守着一点彼此的温暖,许下诺言。

  至此,我几乎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是个妖。我像个最平凡的怀春女子,每日都在巴巴的算着日子,盼着自己到了“年龄”被放出宫的日子。

  我甚至开始幻想,自己会披着怎样的嫁衣与巽朗成亲。

  ——相夫教子。做个贤妻良母,煮三餐茶饭,裁四季衣裳。

  那样安然平淡的人生,是梅妃姐姐的期许,也是我自己的愿望。

  

  万万没想到,会再遇见她。

  十余年前差一点吊死在我身上的女孩,真正的常春,居然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只是这一次,她不再是那个荏弱的孤女,而是权倾天下的贵妃娘娘。

  

  海棠汤边,我望着她丰腴如玉的臂膀,怔了半晌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倒是她,从容的挥退其他侍婢,扬起倾城的笑颜:我偶然听见他们说起“常春”,没想到还真是你!

  ——命运的波折跌宕,真真是出乎人的意料。当年偶然的天赐机缘,让我借了她的身份入宫,阅尽繁华。而被我放走的她,竟然也经历了一番意想不到的奇遇,摇身一变,成了杨家女儿。

  她自嘲地笑笑,说:虽然当年你放我走了,可我最终还是被命运送了回来。看来,我注定是要入宫的。

  是啊。她回到了先前的位置上。只是这一次,轨迹大大不同。

  她亲昵的揽着我的臂膀,孩子般的撒娇:姐姐,多谢你当年出手相救……

  淡淡一笑。世间众人,只有她深知我的来历。所以我也不必隐瞒。——你知道我是妖。所以不必对我感恩。毕竟,我也是得了好处的。

  这是真心话。若没有她,我不可能提前五百年化成人型,也就更不会有这一番遭遇。不会遇见巽朗,也不会遇见梅妃娘娘……

  想到梅妃,我心里一痛。

  抬头看看眼前娇艳如怒放牡丹的太真妃子,突然想起她当年说的要爱人只能一心守护她的话来。

  十多年过去,身份地位,什么都变了。但她心里的那份执着,不曾改过。

  即使她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是皇帝。她也要那个人只待她好,对她一个真心诚意,却从没想过这份霸道的跋扈会毁了多少人的幸福。

  不怪她。此刻的杨妃,根本不会顾及这些。她深得君心,因此整个杨氏一族都跟着飞黄腾达起来,她的兄长把握了朝中大权,姐妹都封了夫人。盛宠如斯,她的良人眼里,真的就只剩下她一个。

  可我却想起了梅妃的话。

  她说:你看,他待我再好,也比一张纸还薄。

  不知为什么,盛夏的烈日下,突然遍体生寒。

『 玖 』

  我真的真的很想再救她一次。

  就像当年那样,或者,就像我放走梅妃那样。倒不是我救人上瘾,只是看她那滚滚的泪珠滴落在满地的花瓣上,实在是于心不忍。

  可是,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前次为救巽朗,我的精血几乎都已耗尽,如今想救她,根本力不从心。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升天无门遁地无术,逃又逃不出去,活活被强拖到佛堂前的树下,挽了白绫,将自己缢死。

  那棵树,梨树。

  正是我的原身!

  心中陡然一惊。

  却原来,这才是她无法逃脱的宿命。——注定,她要死于梨树底下。即使我当年帮她逃过了,也不行。辗转过二十年光阴后,她还是得回到原点,死在我身上。

  

  芳魂断处,人声散去。六军齐发,继续西行。

  我走过去,想把她从白绫上放下来,然后再去找巽朗。可抬手去抱她时却发现,自己的手脚,俱已飘渺。

  身子变得很轻很轻。烟云一般,渐渐散开。

  我看看她,突然明白了。——当年我化身成人,借的是她的一点血气。如今她死了,这点血气也就跟着尽了。而我的五百年法力,悉数给了巽朗续命……

  如今,没有什么能再支撑住我了。

  刚刚还在感慨她的命运。却原来我的宿命,也是一样不可逃脱。——我不知道她临终前是否后悔过爱上那薄凉的男子。但当我回想起在人间经历的这二十年繁华,遭遇的所有人所有悲欢。

  心中不悔。

  

  我知道,巽朗他一定会找我。他会回到马嵬,回到长安,回到任何可能的地方找我。

  可是,他却找不到我。

  因为他找我的时候,我已在波涛万里的海上。

  贵妃香消玉殒,堂前梨树枯死。

  我以为,自己的性命就这样结束了。可谁想,我只是恢复到了最初的最初,一株小小树苗的模样。

  那个遣唐使很是仰慕贵妃,所以他从马嵬坡上带走了一捧香土,还有她的遗物。而跟那捧土一起被他带走的,是我。

  

  一切都重头来过。

  在遥远的东瀛,完全陌生的,远离故乡的地方。重新长成一棵开花的树,年年都在春日里迎风怒放出雪一样的花枝。

  还是像以前那样,在和煦的风中伸展腰肢,晒着太阳。

  唯一不同的是,我的修炼变得很刻苦。因为,我期待着早一天修成人形。因为,我很想念巽朗。

  因为。我答应过他,一定会去找他。

  

『 尾声 』

  一千年的光阴,真的很漫长。

  但终于,我又修成了人型,回到了朝思暮想的故土。

  长安,骊山,华清池,马嵬坡。我一步一步,走过千年前曾经踩踏过的土地。一声一声,呼唤巽朗。

  我知道,他离我不远。

  我们之间,只隔着千里东风,一梦之遥。

  世事难料。

  不一定在命运哪一处交汇的地方,我们会再相见。

文/萧天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