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近来很是疲倦不堪。

因为瑾易看上了锦芳郡主。

才识过人,未及笄便是名冠天下的倾城美人,这样的女子,和他再匹配不过了,若她不是旬国女子的话。

三个月前,我们靖国将将攻破了她们旬国的都城,整个旬国皇室除了殇帝殉国,大将军战亡之外,全部降了我们靖国。

瑾易看上了这样的敌国女子,要让这样的女人日日睡在自己的枕侧,我不放心。

满朝的文武大臣都不放心。

仲夏的阳光照在人身上,跪得久了,腿已经麻掉了,整个人像是被抛上岸暴晒的鱼,我茫然地看着面前关得紧紧的承乾殿门,思绪却是一阵阵放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扇门终于开了,明黄色的身影渐渐踱出来,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他的声音却带着怒极的笑意:“好,好,好,你们一个个都想造反了是不是?”

我抬起头眯着眼睛想要看清他,他的神色有种奇异的冷,视线在这跪了一地的大臣面上随意地扫了一圈,最后却转向我,目光定定地看了我片刻,嘴角微微下沉,我知道他动怒了,我和他从小便玩在一起,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不比别的,结果我现在不帮他也就算了,还带头率领群臣来逼迫他。

果然,他看了我片刻,然后转过身重新往殿内走去,声音是怒意勃发的前兆:“召齐相入殿。”

我从地上站起来,踉跄了一下,王总管抬手扶了我一下,我对他笑笑,跟在他身后进了殿中。

瑾易穿着明黄的龙袍负手而立,整个人长身玉立,神色已经平静下来了,喜怒不形于色。

“你对我要纳锦芳郡主有意见?”他仿佛幼时那样,开口唤我的小字,“阿杏?”

我微微松了一口气,抬眼直视他:“陛下,锦芳郡主是旬国的亡国郡主,这天下哪个女子都可以,只是她不行。”我垂下头,尽职尽责地说,“佛语有云:‘芙蓉白面,须知带肉骷髅,美貌红装,亦不过蒙衣漏厕。'您贵为一国之君,却置自己于如此危险境地,您将置这万里江山于何地?置这万千百姓于何地?靖国美貌的佳人如此之多,您要纳多少入宫微臣都没有异议,只是……”

“你认为我是看上了她的容颜?”他突然出声打断我的话,微挑着眉,嘴角斜斜勾起,不以为然。

我冷不防被他打断,半晌没有反应过来,所以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他嘴角挂着冷意:“还记得先帝在的时候吗?宁德二十五年?”

我心神一震,还没说出话来,他已经转头望向了我:“是她,那年为了结靖旬之好,先帝派人去旬国求亲,求的就是她。”

我什么都明白了。

宁德二十五年,靖国有意拉拢旬国,所以派使臣向靖国求亲,当时几位皇子已有正妃,唯有他因为不受宠爱,所以迟迟未有婚配。

这是靖国主动求亲,所以嫁过来的旬国女子必须是正室,可是当初那个旬国郡主听说是嫁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之后,她拒婚了。

不仅拒婚了,还随意指了身边一位端茶的侍女,封为郡主代替她的身份嫁给了他。

这是他的正妻,这是她附加于他身上的羞辱,这于他而言是奇耻大辱,我知道。

他成亲的那晚,我一直都记得。

肆意嘲笑的几位皇子和满堂心不在焉的宾客散席之后,我在后花园里的凉亭里找到了他。

那晚皓月当空,他穿着大红喜袍面无表情地坐在凉亭里,我踌躇片刻,才低身行礼,劝谏他:“殿下,时辰已经到了,郡主……她还在房里等着你去挑盖头。”

他望了过来,眼神漆黑,湿漉漉的,像是某种初生迷茫的小兽,我第一次看见他那样脆弱的表情,不过仅仅一瞬,他的表情就很快收敛起来,唇线抿得很紧,神色狠戾地看着我,语气仿佛是宣誓:“阿杏,我发誓,今日他们加在我身上的一切,有朝一日,我一定会还回去的。”

他做到了。

最后他看着我,像年少时期那样,拍了拍我的肩,嘴角是笃定的掌控一切的笑容,对我说:“我不会失了度。”

我被他说服了,他一直有着异于常人的毅力和坚韧,他知道,什么会是他想要的。

我点点头,转身退出了大殿。

后来在府里的时候,果然听说了他宠幸了锦芳郡主的消息,甚至当夜就册封了她妃位。

初听这个消息的时候我震惊了片刻,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就算是本国显赫世家的女子,也从来没有听说过越制到如此地步的册封,直到我听说了她的封号:藜。

荒郊野外的野菜称之为藜,再卑贱不过的植物,瑾易竟然以“藜”为她赐号。他给了她尊贵的地位,却用了如此卑贱的封号来羞辱她。

无论如何,我提着的一口气终于缓缓地放下去了。

我第一次见到这个传说中的藜妃,是在半月之后,宫里的辰妃过生辰,这本是家宴,但瑾易待我素来宽厚,所以召我入殿赴宴。

他和中宫坐在高坐上,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饮着酒和他的妃嫔们寒暄,神色却有些漫不经心,我不敢抬头多看,所以也不知道那位传说中的藜妃到底是何模样,只是没有想到,她竟然没有来,宴席过半的时候,内侍监呈上了福糕,辰妃的声音带着娇笑从旁边传过来:“哎哟,瞧臣妾,差点儿就忘了。”她吩咐内饰的声音格外清晰,“等下备盘福糕给藜妃妹妹送过去,让妹妹也沾点儿喜气。”

瑾易似笑非笑地望过来,神色莫名:“她连你的生辰都不曾来,难为你还记得她。”

辰妃的神色娇俏,语气娇嗔:“今儿个是臣妾的生辰,臣妾就擅自做主了。”

瑾易神色不变,却转头朝身边的王总管吩咐:“去,去把藜妃叫来。”

王总管应声低头而去,不过他很快就回来了,身后却一个人也没有,瑾易大概已经猜到了,所以神色一变,王总管附在他的耳边低低地说了一些话,他嘴角的笑意果然渐渐地冷下来了,连眼里都带上了幽幽的寒意,等王总管说完之后,瑾易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初了,他漫不经心地环视了一下宴席两旁:“藜妃身体有些不适。”他嘴边又是那种幽凉的笑意,“寡人可要去看看她,你们这些姐妹们自己说些体己话吧。”

心思转念间,我高声说:“陛下,微臣和您一起去。”

他脚步顿了顿,我赶紧跟了上去。

其实是没想到会在半路上碰见藜妃,我还没来得及告退,就在湖心亭里,白色的帷幔后面,影影绰绰地透出一抹女子的倩影来,模模糊糊的轮廓,像是隐在山岚雾霭里的水墨画,淡笔描画勾勒的,是正在翻阅竹简的剪影,这样清晰,仿佛能看见如蝶翼般翩飞的睫,墨光倾泻的发,淡淡地透出天青色的裙裾……

瑾易脚步停住了,负手拾阶而上,他的声音很冷静:“不是病了吗?”

里面的身影顿了顿,半晌如同珠玉般的声音就响在耳边,清清冷冷的:“我不想去。”

这是大不敬,我不由得呼吸一滞,但是瑾易看着也没有动怒的模样,语气淡淡的:“唔……不想去?谁给你的胆子让你不想去?”

白色的帷幔突然被掀开,一个天青色的身影从里面突地出来,我猝不及防之下不免打了一个照面,只看得清她的眸子,幽暗似秋水的黑瞳,我赶紧低下头去,向瑾易告退,他微不可察地点头,我跟在王总管的身后向外面走过去时,听见背后传来冷冷的声音:“谁给我的胆子?不就是你吗?”

后面的话自然是不敢再听了,下了廊桥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依偎进瑾易的怀里了,瑾易的手搭在她的肩上,看起来莫名缱绻……

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我恍惚觉得,有什么是不是开始慢慢地失控了。

我再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是在提刑按察使司来找我的时候。

一盏茶之后,他终于委婉地向我开了口:“齐相,你自幼便和陛下交好,若是有人欲对陛下不利,你将如何?”

我神色一敛,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他犹豫了片刻,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陛下对那位旬国郡主,是不是太过上心了些。”他低着头很恭敬的模样,“我知道朝臣不得议论后宫,但是陛下,一连半月都是宿在这一位的殿中,旁的暂且不说,陛下也无子嗣,若是第一位是由这位……”他点到即止,没有再说下去,转身告辞了。

后宫的记档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得知的,或许是他的女儿辰妃告诉他的。

我不担心这些,我想起了那日光华流转幽暗似秋水的双眸,想起那对着瑾易也清清冷冷的声音,我决定再进宫一次。

瑾易对我如临大敌的反应很是嗤之以鼻,他依旧是漠然漫不经心的态度:“阿杏,我有分寸。”我定定地看着他,他看着我突然笑了起来,像是随口敷衍似的:“好了好了,寡人还没有怎么样呢,你怎么越来越像个言臣了?”

我丝毫不为所动:“陛下不可不防。”

他的眉眼间全是浓浓的趣味,问我:“你这样说,我倒是好奇起来了,你们一个个都说藜妃其心不忠,老实说,我也是这样认为的,我一直在等她有所行动,可是她却一点蛛丝马迹也未露,越是这样,我就越是想要知道,她那个脑袋里想的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我心里一惊,他的兴味盎然到底是因为什么,是好奇她迟迟未有的行动,还是好奇她给他带来的新奇,无论是哪一种,我都是第一次看见他这样,对一个女人产生了这样大的兴趣。

先皇生性风流,宫中佳丽如云,瑾易当年的母妃不过是洗衣局里当差的一个有些姿色的宫婢,得一夜圣宠,之后就是在郁郁寡欢中度过了短暂的一生,大概是幼时受此影响很大,所以瑾易不近女色,他后宫的妃嫔,除了不得已娶回来的中宫,剩下的不是将相之女就是功臣之后。

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他对女人的态度,那时候他刚刚登基上位,朝中政局并没有稳定下来,太子一党刚刚缴翻,朝中还有些大臣与太子曾经交往过密,人人自危,我入宫去找他商量局势,他坐在御书房的梨木案台上,眉眼隐在烛火的暗处,漫不经心地翻了翻手中的卷宗,突然开口对我说:“御史台……中书省……提刑司……唔,要是寡人没记错的话,这几个大人府里都有待字闺中的小姐吧?”他眼角含着冷淡的笑意,把卷宗一合,“你明日去替寡人传旨,让他们的女儿入宫为妃,事情这不都解决了吗?”

心里沉沉一坠,我看着他勉强开口:“这是大事,你不喜欢这些臣女,何必勉强自己,我们可以找出旁的法子……”

他笑着打断了我:“没什么好勉强的。”那时他的面容像是隐藏在雾霭中,我至今仍记得他说的那句话,“我这一生,都没有什么好勉强的。”他就那样看着我:“阿杏,我不会喜欢上任何人。”

我就那样怔怔地看着他,然后极力控制自己颤抖的指尖,才能行礼稳住嗓音里的颤意:“臣,领旨。”

可是现在,他却对一个女人露出了这样大的兴趣。

我张口欲继续劝谏,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打断了我:“子行,你去帮我查样东西。”

是块玉佩,他提笔把它画在宣纸上,圆润的线条,中间镂空,再普通不过的一块玉,他提笔想了想,忽然在玉旁写下了两个字:兮兮。

他放下笔,眉心微蹙,脸上的神色淡然:“你去查查这块玉的来历。”

我欲言又止,他看了看我,突然笑了起来:“这块玉或许是没有什么来历,我只是有些好奇。”他的语调有些凉,慢慢地说给我听,“藜妃这块玉前段时间摔坏了,她难过了好一阵子,”他的眼神幽幽的:“你去查查这块玉是怎么来的。”他顿了顿,“是谁送给她的。”

查出来的真相让我触目惊心。

当我策马赶到承乾门的时候,瑾易已经歇下了,宿在了藜妃的殿中。

王总管站在殿外守夜,看见我着实愣住了,大概是我一脸焦急吓住了他,犹豫了片刻,他转身朝殿中走去,等待的每一片刻都像是被无限拉长的煎熬,不知道等了多久,我终于等到了他,他脸上还带着倦意,仅仅穿着白色的中衣,他看着我微微蹙了蹙眉头,问:“这个时辰,你怎么来了?”

我行了一礼:“陛下,那件事微臣查到了。”

他不过一怔就知道了我查出了什么,若不是事情太过重大的话,我是不会半夜还进宫来见他的,他的神色果然淡淡地收敛了起来:“你查到了什么?”

数日之后,我办完瑾易交代我的事回府,意外地看见了府里竟然有人送的礼,用红色的绸布裹得严严实实的,我疑惑地望向阿言,他俯身低声说:“是辰妃托提刑按察使司送来的。”

我明白后不禁有些啼笑皆非,瑾易这几日对藜妃越发宠爱,两人整日里几乎是寸步不离,有几日,他还没有上朝,这是自从他登基之后从来都没有的事,朝中哗然,瑾易行事如同雷霆,他们不敢进谏,所以把算盘全打在了我的身上。

我笑了笑,不以为意,强极则辱,盛极必衰,连这个,他们都不懂。

我想起那晚我说完后他站在藜妃殿外台阶上的模样,一轮弯月就挂在他身后的殿宇上,他负手而立,风吹起他中衣的下摆,他过了很久才淡淡地唔了一声,神色平静,仿佛我说的这些对他一点影响也没有。

他转身继续往藜妃的殿内走去,我忍不住唤了他一句:“陛下。”

他背对着我没有说话,这时藜妃却从殿里走出来了,外面裹着黑色的披风,发未绾,似瀑布般倾泻下来,我赶紧别过眼,却看见她从披风下面露出来的赤足。

瑾易的声音没什么异样,只是问她:“你怎么出来了?成何体统?”

她的声音娇嗔软软的:“你不在,我睡不着。”

瑾易从嗓子里发出一声轻笑,没有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却是对我说:“齐杏,不要以为寡人对你格外宽厚些,就忘了你自己的身份,现在是什么时辰,就为了临江那些个贪官的案子就擅自入宫,宫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自己去领罚吧。”

心神一动,我跪在地上领旨。

他揽着藜妃往殿中走去,遥遥地听见他的声音,轻轻的,像恍然像温柔:“怎么不穿鞋就跑出来了?”

女子的声音亦低了下去:“我喜欢——啊——”话未说完便是一声娇呼,随即有气急败坏的娇嗔隐隐传出殿外,“你干吗?谁要你抱了,你放下我,我自己走——”

剩下的便微不可闻,我抬头望向天上的残月,夜色浓厚,半点星光也没有。

大概又有一场浩劫了。

这场浩劫比我想象中来得还要盛大。

半月来,我带着大理寺的人秘密控制了旬国已经归顺的一些苟延残喘的皇室,直到最后才去皇家马厩里见萧炎——旬国那位战死将军的遗子。

我进宫复命的时候,瑾易和藜妃正在御花园里坐着,远远看去两人言笑晏晏,我在宫人的带领下去行礼,瑾易眼里的笑意渐渐地淡了下来,嘴角的笑意却一分一分地加深,乍然之下见到外臣,藜妃轻轻地“呀”了一声,然后以绢遮面转身欲走,瑾易却笑了起来:“无妨,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就留下来看着吧。”

她怔愣了一下,眼里飞快地划过一抹不安,不过仅仅一瞬,就又重新染上了娇媚的笑意,她顺从地走到瑾易的身边坐下,瑾易嘴角的笑意幽幽的,抬手揽住了她的肩,才开口对我说:“说吧。”

低下头,我一字一顿地开口,字字是诛心的大逆不道。

旬国以萧炎为首,以玉佩的形状在各不起眼的地方传递消息,互相联络,意欲复国。

其实一开始查的时候,不过是查出那块玉佩是萧炎当年送给藜妃的聘礼之一,他们当年有媒妁之约,我拿着这个结果在府里踌躇,想想瑾易带笑的眼角,我不知道是否应该把这个消息告诉他,谁能想到,在这个结果下还能有这样的谋逆。

我慢慢地说完,瑾易嘴角的笑意未减,藜妃脸上的血色已经退下去了,眼里的笑意也已经不见了,她似乎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是瑾易的手按在她的肩上禁锢住了她所有的动作,我都可以看见瑾易微微泛白的指骨。

瑾易还是漫不经心地似笑非笑:“哦?是吗?那把萧炎带上来给寡人看看,什么样的人这般胆大包天。”

萧炎被拉上来的时候已经被大理寺的人整得半死不活了,头发散乱地披下来,素色脏污不堪的残破的袍子上面全是黯淡褐红的血迹,头毫无生气地垂下来,藜妃终于在瑾易的怀里失声尖叫:“炎哥哥——”她惊呼完之后去拉瑾易的袖子,语气仓皇,“陛下,不可能,我们旬国已无兵马,如何复国,这是冤枉,炎哥……萧炎是无辜的啊,望陛下明鉴。”她每说一个字,瑾易的表情便冷下去一分,恍若未闻。

侍卫放下手,萧炎便在他面前轰然倒塌,但是在这一声的呼唤中像是被换回了些许的神志,他抬起被乱发遮住的脸,眼睛依旧是闭着的,嘴里却下意识地安慰:“兮兮,不要怕,兮兮——”

藜妃终于忍不住,遮面的丝绢慢悠悠地飘荡过来,落在我面前的地上,她也想像丝绢一样飘过来,只是瑾易不可能松开手,他偏过头,眼睛里带着笑意,但是一丝光一丝热都没有,像是氤氲着痛意般,他狠狠地控制着她的肩膀,上扬的语气平静无波:“兮兮?藜妃,兮兮是谁?”

她大概是知道瑾易不肯放过他了,所以半点戏也不肯假做了,抬起明艳的一张脸望向他,浓如点漆似的一双眸子直直地瞪向他,眼神里是不加掩饰的憎恶:“你不配叫我的名字。”

瑾易定定地看着她,没有动怒,她笑了起来,快活无边的模样:“你不要这个样子看着我,你知道吗,你的每一次碰触,和你说的每一句话都让我恶心,对,是我把你的消息传出去的,你千防万防,总有你防不到的时候——”我怔然地转头望向她,她未及笄时便被誉为第一美人,相貌身姿自然是绝世倾城,我不过是见过她寥寥数面而已,前几面她给我的感觉有时会像慵懒的猫,有时又像游弋在水里的鱼,当你觉得她在你的掌心的时候,她就会狡黠一笑慢慢溜远。

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一点吸引了瑾易,不过此刻她却凛然得像是刚刚出鞘的剑一样,锋芒尽露,眼里的冷意也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剑,只不过全是朝着瑾易去了:“现在好了,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了,那我也解脱了,终于不用见到你的这张脸,和你虚与委蛇了——”

一片诡异的安静之中,瑾易却突然笑了起来,目光看向我:“谋逆的罪名是什么?”他的目光虚虚地从我身上扫到躺在地上丝毫意识也没有的萧炎身上,眼神阴鸷,带着杀意。

我顿时心领神会,他挥了挥袖子,侍从走过来把萧炎带了下去,藜妃想要一起,只不过被瑾易拉住了,瑾易用的手劲应该很大,她盈盈不堪一握的手腕处被瑾易箍出了一圈白印,他的嘴角挂着残忍漠然的笑意:“你放心,寡人还没有玩够,怎么会舍得让你死。”

藜妃突然嘴角微动,电光石火间,他猛然捏住了藜妃的下巴,止住了她欲咬舌的动作,俯首直直地看向她的眼睛,他一字一顿地说:“我现在只是杀了萧炎,但是你们旬国还有多少人在寡人手里面?让我想想,你的父亲安闲侯?你的那些个姐妹们?”

这是最简单寻常威胁的方法,但是却也是最有用的方法。

藜妃只是狠狠地瞪着他,整个人像是死灰一般,在瑾易的示意下,被处死的萧炎的尸体被带了上来,藜妃终于挣开了瑾易的手,扑到萧炎的尸体旁,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哀号,这声音悲恸得不像是人发出来的一样,她崩溃似的抬首恶狠狠地望向瑾易,满眼绝望和恨意:“你不得好死——陈瑾易,你不得好死——”

我看着他,他的表情漠然,背在身后的手指骨却泛着白,还在微微颤抖,他的语气半分怒意也没有:“放心,寡人即使是不得好死,也会有你陪着寡人,寡人不会寂寞。”他指了指身后唯唯诺诺的侍女,吩咐道,“藜妃累了,你们扶她回宫歇息——”

这些侍女还没有接近藜妃的时候,她就像是耗费了全身的力气一样,软绵绵地昏了过去。

那个时候,他下意识的第一个动作,让我明白了,他爱着她。

虽然不知是为了什么,但是他是爱着她的啊!

他满脸惶恐地把她抱回寝殿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半分镇定也没有了,太医院里的所有御医都被召了过来,我站在旁边,心一分一分地往下沉,可还是出现了我预期中最坏的结局。

这些御医面面相觑地对视一眼,最后对着瑾易俯首而跪:“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藜妃——藜妃这是有孕了——”

我猛地转头去望瑾易的表情,他整个人都怔住了,像是听不见他们说的是什么,脸上的血色一分一分地消失,他喃喃地问:“你们说什么?”

御医又把话重新复述了一遍。

他在他们的话音里蓦地转头望向躺在床上的藜妃,神色像个孩子般怔忪,但是慢慢地,却透出一抹悦意来。

“陛下——”我终于忍不住高声呼喊了一声,掀袍跪了下来,一言不发,他转头望向我,眼里的雾气渐渐散去,神志重回他的眼里,他定定地看着我,过了片刻,才缓慢开口:“你们都下去吧。”

殿里的人鱼贯而出,最后只剩下我和他,还有躺在床上的藜妃,静得可以听见殿中铜漏滴滴答答的声音。

我慢慢地开口:“臣有本启奏。”

他嘴角下沉:“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不要想——”

“臣不得不想,这是您的第一个子嗣,藜妃是旬国的郡主,这个孩子是靖国的第一个皇子,退一万步说,您的子嗣里,不能出现一个皇子,他的血脉里流着两个国家的血!”

他退后一步,目光闪过一丝杀意:“你不要逼我——”

我俯首行了个大礼:“陛下,是非曲直,您该明了,不是臣逼你,是靖国的列祖列宗在逼您,当初您纳藜妃的时候,是怎么保证的,即使臣退一步了,满朝的大臣也不会同意。”

他静默下来:“让寡人想想,让我想想——”

我看向他:“若是陛下您下不了这个手,那么臣代您来。”

“她说得不错——”有道虚弱的女声从身后传过来,是藜妃,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瑾易转身望向她,她的声音飘悠悠回荡在这大殿里,“这个孩子不能留,我也不会要他的,这是我一生的耻辱,你也别妄想我会替你生孩子。”

瑾易双目赤红,看了她半天,最后神色渐渐地平静下来,他一直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我相信,他能挺得过去,果然,他最后微微笑了起来:“你说得对。”最后他看着我,“你回去吧,寡人自己来。”

因为藜妃身体虚弱,这个时候小产母体受不了,所以御医的意思是缓和几日。

没想到几日后,我收到了辰妃从宫里秘密发出来的信。

瑾易受了重伤,只不过原因却被他封锁了起来,没有人知道。

我在进宫面圣了之后才知道他是怎么受的伤。

他在藜妃喝藏红花的时候后悔了,所以打翻了这碗药汁。

藜妃不想留下这个孩子,在挣扎僵持的混乱之中,他没有防备,所以藜妃用头上的发簪狠狠地刺进了他的胸膛,还好他在反应过来的时候后退了一步,差一点,只差了一点点,那枚簪子就毫不留情地刺穿了他的心肺。

他半倚在床上,一圈圈白布从肩胛处斜绕到腋下,包得严严实实的。

我在殿外看了他一眼之后,转身往外面走。

他厉声喝住了我:“你要做什么?”

我没有回头:“去做您应该做的事,您用藜妃她家人的命逼着她留在你身边,这次她能狠得下手伤您,下次就能刺死您,这样的女人,我不能让她留在你的身边。”

“她不爱你,瑾易。”我唤他的名字,“她不爱你。”

我转身出去的时候,他没有再拦住我。

我这样了解他,如果爱一个人已经达到了自欺欺人的地步,这就过了,这样的女子就不适合再待在他身边了。

藜妃突然暴毙之后的五天里,瑾易都没有来上朝。

第六天早上,他终于出现了。

面色消瘦苍白,但眼神依旧锋利,知人善任,朝政井井有条。

我放下心来,他一直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这世上再悲哀的事,忍一忍,总能忍过去。

他表现得那样正常,所以当我发现异样的时候,他竟然已经堕落成那个样子了。

我不知道他会服用十灰散。

让人沉溺幻境得到片刻解脱的东西,我从来没有想到,他会服用这个东西。

若不是王总管含泪来找我,我差点就要被骗过去了。

偌大的宫殿半个人影也没有,垂地的帷幔层层叠叠,旁边的石柱上是一排燃着的巨大的蜡炬,整个殿中灯火通明,他就那样赤足躺在冰凉地面上,表情虚虚幻幻,嘴角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仿佛是解脱。

眼眶瞬间通红,我忍住泪意,大逆不道的把手里的一盆凉水泼到他的身上。

他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眼神依旧迷茫,半点焦点也没有。

却笑了出来,只不过我宁愿他哭,哭一哭。

我一直以为他很强大,即使最艰难的时候我也没有看见过他像这个样子,那个时候先皇卧病在床,中宫把持朝政,太子清杀别派党羽,大权在握,即使是那个时候的他,也是谈笑风生,运筹帷幄,他曾经那样意气风华,在不可能的道上杀出一条血路来,那样多的主子,我们齐家选中了他,就是看中了他的这一点,像是永远不会怕,不会累,也不会伤心一样,这才是一个君主该有的模样。

我永远都不会想到,他会去吃十灰散,他会去碰这样的东西。

眼里的泪意再也忍不住:“她不爱你,值得吗?”

他眼睛直直地看着莫名的虚空,声音飘飘的:“我知道,她没有真心对着我,我们都没有真心对着对方。”他突然笑了起来,“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肯真心待我。”

我心里有些难受,低低出声:“微臣誓死效忠于你。”

他的语气莫名有些苍凉:“你效忠的不是我,不是陈瑾易,你效忠的,是这靖国的陛下。”

他望向我,表情像是哭,又像是哭不出来:“太累了,阿杏,这一路走过来,我实在是太累了。

“我还在奢望什么呢?她待在我的身边不过是想要我的命,从我带兵攻入旬国,从我亲自把她纳为妃羞辱她,从我杀了她的那个心上人……”他突然顿了顿,笑了起来,“不,从她拒婚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没有可能……”他的表情似笑似哭:“再也没有可能了。”

我只能一遍遍安慰他:“会好起来,瑾易,会好起来的……”

他闭上眼,喃喃道:“不会好了,永远都不会好了。”最后他叹息一声,挥了挥手,“你走吧,我想要静一静。”

我只好退出去,走到殿门口的时候,我回头望了一眼,他依旧躺在地面上,明黄的龙袍逶迤了一地,狰狞的五爪蟠龙栩栩如生,熠熠生辉的眼睛威严地瞪过来,而他躺在地上,像是睡着了一样,一动都未动。

我想起他刚刚的样子,他的神色那样悲恸,语气绝望。

不会好了,再也不会好了。

我闭上了眼,我后悔了。

是的,我骗了他,当初的那枚玉佩,不过是萧炎送给藜妃的聘礼之一,我那时望着查出来的结果,想起她那天对着瑾易撒娇的模样,想起瑾易提起她时会含笑的眼角,她爱的不是瑾易,她一直都在骗他,这样的女人留在他身边,实在是太危险了。

书房里的烛火燃了一夜,我闭上眼,进宫向他撒了那样大的一个谎,他太相信我了,抑或是他太不相信藜妃了,我那样熟悉他,当我打破他和藜妃之间的那道帷幔时,我就敲醒了他。

我只想着让他防患于未然,他曾告诉过我他不会爱上任何人,那晚我站在他面前,我有那样多的话想告诉他,可他说他不会爱上任何人,所以我忍下了所有年少时萌芽的爱慕,忍下了嘴边那样多的话,我现在怎么能容忍他爱上别人……不……不……我只是担心他,我不是嫉妒,不是记恨,我只是担心他……

我仰头看向漆黑的夜空,这黑夜还这样长,铜漏一声接着一声,这一生还这样长,还有这万里锦绣江山,还有无数鲜妍明媚的女子,和这些比起来,这些伤心也仿佛不值得一提。

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