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少来了?几日未见,可还安好?”霖月楼的副经理脸上挂着十分谄媚的笑容,毕恭毕敬地朝刚踏进门厅的蒋定渊问了个安。“您这边请。”
蒋定渊向来不肯给人好脸子看,只与身畔体态窈窕的俏佳人调笑了几句,而后才冲那点头哈腰的经理微颔了首。
一旁的副官余靖瞧见了那经理躬身的方向,颇为不悦的蹙起了两条浓眉:“常经理,您应是知道我家少爷预定了长宁厅吧?”
还未等他怒气发作,却不料常经理摆出了极是为难的样子来,抬手抹了一把额上浸出的汗珠,连连鞠躬请罪道歉:“四少有所不知,刚是不巧,今日孔二先生打南方来了,一进门直往长宁厅走,拦也拦不住。况且孔二先生以往是长宁厅的常客,坐惯了的,要是再给她调了别的厅,只恐那脾气,您也不是不知。可是孔二先生和您,我们又有几个胆子开罪得起呢?”
蒋定渊闻言,挑了挑眉,眯起了眼,显得危机四伏。只冷声问道:“孔二来了?”
常经理不敢抬头看他,仅惶恐地点了点头。
余靖忽没了脾气,他与四少自小便知晓那孔二的脾性,遂无奈地叹了声:“罢了,也怪不得你们,就这个厅吧,不必换了。”
对面的经理喜不自胜,又鞠了几躬,连声道谢。
而蒋定渊未置可否,眸中神色并不分明,亦辨不出是喜是怒。
常经理怕他怒意未消,又垂头恭敬地解释了几句:“恰好孔二先生半个时辰前派人去请庆祥班的小生柳玉官来票戏,可那边又传话来说柳玉官不巧染了风寒,恐怕来不了了。现今二先生正在气头上呢,已经砸了好几个茶盏了。若您能赏脸替我们去周旋周旋,便是再好不过的了。”
他话说完,感到几分不妥,把头垂得更低,赶忙鞠躬。
出人意料地,蒋定渊沉声答应了。

长宁厅是霖月楼最大的一间厢房。外间安置了蓝花玻璃的活页门做了隔断,内间有张八仙桌,靠墙是排湖绿绸的屏风,前面摆了一张前清王爷赏下的梨木贵妃榻。
蒋定渊吩咐余靖在房外候着,自己阔步走了进去。
他走入内间时,便瞧见的是一身男装打扮的孔嘉意,她斜倚在贵妃榻上,闭着眼,皱着眉,支手撑颐。她穿了一件灰色的长袍,又因着这几日北方渗入骨中的寒气在外又添了一件银色裘皮的马褂。里面的鼓状大圆桌边零星坐了几个陪客。
他怔了很久,杵在原地,眼眶一时有些涩然,再移不开步子。
却倏忽听见榻上的孔嘉意轻笑出了声:“既然来了,为何不坐下?”话虽出口,可她的眼睛依然是阖着的。
蒋定渊回过神,却也和着她笑了:“你可知来者何人?”

那姑娘仍然然闭着双眼,只语调存了几分挑衅之意,微有上扬:“四少,你知道我脑子不大好使了,难道以为我的耳朵也是聋的吗?”
他本来勾起的唇角又缓缓落下,直至,面无表情。他不做声了。
孔嘉意终究还是睁开了眼,眼底残存了几分狡黠天真的笑意,撅起小嘴,假装做出不乐意的神态来,嘟哝埋怨:“我不过开了一个小玩笑,四哥连这也要生气的么?”幼时她同一众蒋家人玩闹,叫惯了他“四哥”。
蒋定渊未搭话,径直走向她身畔的红香木扶椅,坐下。
她最终还是坐直了身子,紧挨着离他近的榻手坐过去,双手抱住他的臂弯,不停摇撼起来,撒娇道:“好四哥,莫气了,当是我的错,不该同你玩笑,好四哥……”
蒋四听罢气消了大半,虽他也并不知所怒为何,只刚才莫名奇妙的无名火涌上心头,控也控制不住。但终是无奈了眉眼,斜睨着看她,沉沉问:“只穿了这么几件,不冷么?”
“长宁厅向来是供着热水汀的,四哥不知道?”
哦,他自嘲般地扯了扯嘴角,把手臂从她怀里抽出来,略微沉吟了一会儿。
“不是要听柳玉官票戏么?怎的不想了?”蒋定渊把目光投向那群交杯换盏的陪客们,有些涣散,毫无意识的,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
孔嘉意端起了榻旁小橡木圆桌上的红酒,在手中晃了晃那高脚的杯,紫红色的流体映射出天花板上欧式吊灯的浅黄暖光,半面阴影,红的像血,暧昧不清。
“没什么兴趣了,柳玉官面子好大,为难了我,连我都请不来呢。”她将酒杯慢悠悠举到唇边,恹恹道。声音里似乎夹杂了些许讽刺。
蒋定渊却低笑出声,比之前放松了许多:“不听也好,等下次再见,我陪你一同票一出《三击掌》。”
孔嘉意垂眸,有些疲倦地问:“下次要等多久呢?”
他收回了笑意,也没再答话。
英式自鸣钟在博古架上鸣了几响,恰外面有人进了内间。
“四少,楚小姐让我催您回去开席。”那人似乎一身秘书的装扮。孔嘉意只盯着看,忽然有了倦意。
他站起了身,只对那人说:“我知道了,一会儿就去。”
孔嘉意放下了酒杯,也同他站了起来。她忽而开口,还是那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声音不大不小,却仍被宾客们一浪高过一浪的斗酒声掩了过去。
可他应是听见了的。
她扬声喊住他:“蒋定渊,我十分之恨……”她存了高昂的情绪,她本想要尖声大骂。可她太累了,语调出奇的平静。
而他转头看着她,一瞬不瞬,他想要把她的模样给牢牢刻在脑海里。最后,他还是狠了狠心,音色沙哑地打断了她就要呼之欲出的话:“下回我陪你票戏。”这话说出口,他心头冷不防传来阵痛,好像,没什么能说的了。
他几乎是仓皇狼狈地逃出了长宁厅。

蒋定渊从长宁厅出来后就魂不守舍,浑浑噩噩的。他看着面前觥筹交错的宾客,出了神。
勉强吃了几杯酒后,蒋定渊就以不胜酒力为托辞离开了宴席。

霖月楼外的夜幕肃穆庄重,漆黑得令人就要喘不过气,只有零散的星子坠在天边,没了生气。
他坐在车里醒酒,听见有人轻轻敲了敲他的车窗。
他把车窗摇了下去,看见了头发绾成一个髻的孔嘉意。她的唇涂了紫红色的口红。
“我与你坐一辆车,你嫌不嫌挤?”她笑着问,可眼里却委实没有什么笑意。
蒋定渊说:“我不嫌挤。只怕别人看去会说些风言风语。”
孔嘉意摇头:“我不怕这些。”说完,她拉开车门,钻进车里,同他并排坐着。
一时间,他与她都不知说些什么好,气氛因而变得沉闷起来。
蒋定渊把头往后仰靠在车椅背上,闭目养神,打定主意不再说话。而孔嘉意的双手却放在腿上打起了节拍,哼出一支不知什么西洋曲的调子。
他默默听了一会儿,想了想,说:“你装傻卖愣,全是假的。”
那姑娘依旧故我,装作没听见他说了什么一般,自顾自仍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倏忽间,那西洋曲变成了《狸猫换太子》:“待等那老王爷龙归天上……谁忠谁奸,谁是谁非,细说端详,那才得两无妨——”可笑至极,明明她听了这样许多遍的戏,却唱的如此荒腔走板。
身旁的人听着听着,不禁笑出了声:“那,我们何时再票一出《三击掌》?”
孔嘉意终于停了声,扭头看向车窗外的霓虹灯,只淡淡地说:“可你已经陪我票了许多的戏了。”这直教她分不清哪是真、哪是假。
蒋定渊的心突突的乱跳。他闭紧了眼,不敢睁,不敢眨,只怕会生生掉落了眼泪。
良久,他才哽咽道:“还有以后,不是吗?”
孔嘉意垂下了头,低落了声音,脑里昏昏涨涨的:“你还有以后,我却就要没有了。”
“你还在吸鸦片,抽大烟?”他问。
“上了瘾,戒不掉了。”
蒋定渊却固执道:“可以戒的。”
“别人都可以,唯独我不行。”孔嘉意抬头看向车外的上弦月,似乎勾破了雾霭霭的薄云。
孔嘉意又说:“我们回家吧。”
“好。”他不想多问,只嘱咐司机开车。
“现在这样,我觉得很好。”她说。
蒋定渊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刚才我晓得你要讲你恨我。我怕极了,才不要你说。”半晌后,他又道:“如今你仍恼我,恨我杀了你母亲不是?”
话音刚落,外面霎时间响起了数几枪声,呼啸在风中,似冲他们的车直直击来。有一弹打碎了车前窗,司机应声倒在了驾驶座上。
然而孔嘉意凄冷的声音也被淹没在枪林弹雨的狂嚣声里,辨不明晰:“是又怎样?”
下一枪,直冲着孔嘉意的面门袭来,意让她死。
察明情况的蒋定渊顺势反身压住了她,卧倒在座椅上。枪弹射中了蒋定渊,他闷哼一声。孔嘉意摸到了他中弹的胸口,那鲜红的血凝着腥气汩汩流出。她凄惶惶的笑了:“傻子,我买了自己的死,却便宜了你。”
他喃喃着,寻着意识清浅地吻了吻她的眼皮:“孔嘉意,你没有心。”
她却伸出手紧紧抱住了他,没接他的话,兀自说道:“四哥,我的执念里总归意难平。”
他闷闷的笑了起来,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你要记得,人应活在当下。”
孔嘉意无奈地勾起了嘴角:“可我做不到。”
“十年过去了,我身边的女人换了又换。可最后才发现,不过才是一眨眼的时间,而我却总还是放不下你。”蒋定渊虚弱温和地弯了唇,对她道。
孔嘉意闭上了眼,一滴泪顺着眼角蜿蜒流下:“四哥,你总是这样傻,同小时候一个样。”
他的声音已然听不清了,只留下一句不太现实的话,模糊中透着困乏:“你得好好……活下去,知道么?”
慢慢地,乌云渐缓拢住了那弦月,同他一处辨不清了。
她说:“我知道了。”但他已经再也听不到她说的什么了。
可来来去去,这并不是我安排的那个结局。
你得记住,有一句话我还没来得及对你说。我很爱你。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ps:好久不见嘤。费了很大心思完成的一篇民国文奉上。不知道这种文风大家喜不喜欢~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