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猜不透女儿家细密的心思。

不过听闻她在成亲的当夜,让新郎守了空房,自己却乔装出宫在城中的赌坊里逗留了整整一夜,大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只是说,那夜来了个绝色的美人,人美,出手也阔绰,输了一夜,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彼时,我却无暇顾及其他,因为朝中风云骤变,有人已蠢蠢欲动。

韦氏不满自己贵为皇后,封户却不及太平公主的一半。早朝时,宣布要求加食实封户,却遭到一些朝臣的反对,而李显也迫于压力,懦弱地压下了韦氏的要求。

御花园中,韦氏遇见带着叶儿赏花的太平公主,本想逞一时的口舌之快,谁知太平公主视她若无物,便连正眼都没有瞟她,便自顾自地抚起筝来。

我看见韦氏的脸,从嫣红到煞白,心中不免好笑。

“隆儿,你来了。”

太平公主见了我,连忙招呼我过去,说要教我弹琴。

“你的手指很好看,骨节分明,纤细有力。”我甚至能呼吸到她发间的香气,那么浓,那么醉人。

从小到大,我的梦中只有过一个女子,那就是我的娘亲,亦是冤死在武皇手下的窦德妃。

然而,那夜,我却梦见了太平公主,她在对我笑,而我却将一把冰冷的刀,刺进了她的胸膛。

是的,是的,我母亲的死跟她有关。

父亲告诉我,当年武皇刚刚登基,政权尚不稳固,甚至启用酷吏专权,而此时,却有人在窦德妃的房中发现了插满针尖的小人,上面裹了明黄色的缎子,便有人称,这是窦德妃用来诅咒武皇的巫蛊之术。

随后,窦德妃被赐毒酒。

后来武皇却从太平公主的口中得知,那是她用来做刺猬的娃娃,一时弄丢了罢了。

对,就是因为她幼年的一时淘气,断送了我母亲的性命。

我始终记得,那一夜,我和父亲衣不解带等候进宫以后许久未归的母亲。直到第二日,噩耗传来,只说窦德妃发了疾病,太医恐是瘟疫,便将尸体草草地处置了。

雪,下得那么大。

我与父亲跪在及膝深的雪地里,哭红了双眼,僵硬了身体,却只换来武皇一句,节哀顺变。

嗬,好一句,节哀顺变。

 

翌日,太平公主起身前往尽孝守陵。

途中却遇到刺客,听说危在旦夕。

我赶到的时候,心脏止不住地痉挛,莫名地四体生寒,就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会如此失态。

然而,当我忍着钝重的心疼,揭开白布的那一瞬,看见的却不是她的脸。

 “隆儿——”她在身后轻声唤我,我回过头,忽然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大雨倾盆,她为我打伞,冰凉的指尖附上我的手背。

原来刺客远远地朝马车中放了喂了毒的冷箭,却未料想,太平公主将一个身体不太好的宫女接进马车中与自己同行,没想到竟做了她的替死鬼。

我狂跳的心方才停下来,却疯了一般,推开她,别叫我隆儿,别叫我!

我疯了一般冲入雨中,一会儿笑,一会儿哭,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究竟怎么了。

只觉冰与火在我体内相斥又相容,快要爆炸。

我烧得神志不清,只觉有一只温软的手为我敷上冰凉的帕子,我急急地抓住她的手,再也不愿放。

迷糊中,仿佛一个温柔的声音低低地问:“隆基,你会一直保护我吗?”

我记得自己狠狠地点头。

然而,当我醒来,看见却是她站在窗前淡然坚强的模样,没有半分的柔弱与温柔。嗬,原来只是一场梦罢了。

 

{千年后累世情深还有谁在等,而青史岂能不真魏书洛阳城}

安乐公主在早朝上上书,请废太子李重俊时,我刚刚赶回京都。

父亲拉着我下棋,讳莫如深地告诫我,一子错,满盘皆输。

我不明白他此刻话中的意思,我只知道,想要废掉太子的绝不是裹儿。

李重俊虽无王者之才,但也无做过越距之事,无功无过,便无理废黜。这背后,恐怕另有阴谋。我本该静观其变,却终究不忍心,单纯可人的裹儿,成为那些人玩弄权势的棋子。

果然,李重俊在愤愤不平之下,联合羽林军发起叛乱,杀武崇训,并亲自率兵追至肃章门,斩关而入,裹儿与她父王母后被逼玄武门楼。

此刻,太平公主不在宫中,而我最该做的就是渔人得利。

然而,当裹儿身陷囹圄,我还是忍不住,率亲信冲了上去。

李重俊大败,战乱终被平复。

但,这不是结束,而仅仅只是开始。

武崇训死了,裹儿傲然从他的尸体上踩了过去,一滴泪也未流。

我拉住她的手:“裹儿,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的笑,沾染了风尘。她说,隆哥哥,我的眼泪已经干涸。我便放开她的手,眼睁睁看着她钻进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安乐公主骄奢自大,开府设官,干预朝政,甚至贿买官爵,声明一下子狼籍起来。

五月的春光,明媚耀目。可是她看起来,却那么晦暗,犹如失去了光芒的星星,与普通的石子无异。

“她真像年轻时的我。”

太平公主一袭暗红的锦衣,站在我身后,轻声地道。湖光山色,漪和殿巧夺天工,可看出当年武皇对她的宠爱,堪比如今李显对裹儿的纵容。

“她爱你。”

她又说。我回过头,第一次这么近地直视她的双眼,一眼就能望到尽头的眼眸,水波艳潋。这样清澈的眼神,时光在她的脸上仿佛只是白驹过隙,并无留下任何瑕疵。她像是一尊神,又像是九天之外的神女,让人过目难忘。

我猜,没有哪个男子可以抗拒。

那句话,我几乎要问出口了,可是到了嘴边却变成:“您也像她一样爱过吧。”

话已出口,我才觉不妥,毕竟她是我的长辈,是大唐尊贵的公主。

她看来却不介意,反而扬了扬嘴角。

看不出是不是在笑,却有一丝叹息的意味。

“爱,在这座深宫中是禁忌的语言,一旦出口,便成就一具枯骨。”

她说得淡然,我却听得心伤。

我知道她又在想叶儿的父亲,那个对爱执着,却又无法抗拒地爱上了她的男子,忠贞与背叛,仇恨与真爱之间,他最终选择了死亡。

那我呢,会不会步他的后尘。

 

{烟花易冷,人事易分。而你问我是否还认真}

李显死了。

死在一个蝉声鸣动的夜。

听说,他在养心殿看歌舞,吃了一口安乐公主送去的柿饼,忽然就腹中绞痛,倒在床榻上翻滚,公公连忙去请皇后,韦氏却梳妆打扮,换了几套衣服才慢吞吞地赶过去,李显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指着嘴流泪呜咽,死时,分外凄凉。

太平公主闻声泪如雨下,本想冲进养心殿,却被皇后的人挡在外面。

我亦急不可待地要入宫。临出门,父亲却抓住我的手:“隆儿,你想清楚了吗?”

我重重点点头,便骑马绝尘而去。

但其实,我那时根本没有细想,此去,会是怎样的结局。

赶到皇宫时,太平公主已经被软禁。

我闯进漪和殿时,那些奴才们正在强喂她喝一杯酒。

我晚了一步,她像一片羽毛般跌进我怀中。

火,烧红了我的眼。

我动用了父亲和我这些年来积蓄的全部力量,组成整个羽林军,层层包围了养心殿。

大明宫内,烈火熊熊,悲声戚戚。

我将太平公主放置床榻之上,心中只有一个字。

杀。杀。杀。

我已经数不清我的剑下染了多少人的血,多了几条亡魂,韦氏被我一刀毙命,独留下了裹儿。

她披散着头发,满身都是别人喷洒的鲜血,那么凌乱,那么脏。再也不是当初冰清玉洁的李裹儿。

她讪笑着对我说:“隆哥哥,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附过耳朵,她讲完最后一个字,就握着我中的剑,刺进了自己的腹部。

殷红的鲜血从她嘴角汩汩流出来,夕阳挂在半空中,宛如天空的一道凛冽的伤口。

我突然想起,李重俊发动叛变的那个黄昏,天色将暗未暗之间,援军还没有到,我们都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裹儿,却笑得那么纯粹,那么美。

她把我的手放在她的心口,她说隆哥哥,你知道吗,我跟武崇训在一起的每一刻,这里会抽搐般疼。你看她的每一眼,我这里也会疼。她说,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没有回答。

如今我也来不及点头,她就睡了过去。就像一朵开到极致的花,在最好的年华死去,留住灿烂的美丽。

我还来不及悲伤,还来不及落泪,就有宫人来报,太平公主醒了!

“隆儿——”她醒来,第一个喊的是我的名字。

我便笑了。

然而当她握着我的手,是不是我暗中找人替她换了那杯毒酒时,我的心猛地一颤。

来不及深思,她已抓着我的手,死而复生的她有种新生的美。

她说:“隆基,我想与你唱一曲皮影戏。”

那夜的大明宫,安静如死。只听得见漪和殿深处的那串对白。

——你的错误就是美若天仙,你啊娜的身姿让我的手不听使唤,你蓬松的乌发涨满了我的眼帘,看不见道路山川,只是漆黑一片;你明艳的面颊让我胯下的这头畜生倾倒,竟忘记了他的主人是多么威严。

——不,我已经老了,心也倦了,担不起风雨,也受不了坎坷,我的年月已经逝去,春光不再。而你,俊逸的公子,生命不过刚刚开始……

她改了台词,我张张嘴,却不知如何接过。

直到许多年后,两鬓斑白时,方才领悟,这其实是一句,无疾而终的告白。

 

{缘分落地生根是我们}

李显已死,太子,公主,皇后一并入葬。

央央唐朝,不可一日无君。

我看见那些大臣们齐刷刷地跪在漪和殿的门口,请求太平公主效法武皇,登基为帝。

她只召见我。

漪和殿熏香袅袅,她弹着古筝,眉眼含笑。她说,隆基,你知否一个女子最想要的是什么?

那一刻,我想起了武皇,为了达到权势的至高点,她一步步铲除异己,甚至亲手杀死自己的第一个女儿嫁祸他人,以此登上后位。

“我跟我母亲不一样。”像是看穿我眼底的猜测,她轻笑道,“其实母亲比我幸福,她拥有一个真爱她的男子,就是我的父亲,爱有时候也会成为一种纵容。而我,只是想要过安稳的生活,我爱的男子,能将我保护妥帖,可是,我遇见的人,一个比一个更懦弱……”

她挑了挑宫灯,望着我,眼睛里有我从未看见过的神采。

我想说什么,却只见她疲惫地摆摆手:“你回去吧。”

 

回到相王府,家丁方才急匆匆地告知我父亲遇刺的消息。

 “是何人所为?”

虽未及要害,但伤口极深,可见白骨。

父亲还未开口,府中的亲信已经咬牙道:“当今天下,还有谁最希望相王死?”

不,不可能的。

然而,父亲的手掌却千般重,“你忘了她的母亲是何许人,她和她的母亲一样,身体里都流着不安分的血液,有着子承母志的野心。”

他还说,你忘了你的母亲,是怎么死的吗?

我不语。

却将号令御林军的令牌,交给了父亲。

大明宫再次被围,所有人都以为这有将是一场血雨腥风。

然而,当御林军冲进漪和殿,却只看见一袭在他们头顶上晃动的裙摆。

“姑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