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再长的伤心,都会有终结的那一天。
  【壹】
  崔衍十三岁那年多了个小媳妇,小媳妇比他小五岁。
  白白软软,秀外慧中,就像个糯米团子,说起出身,便让崔家的老爷子哀叹两声。
  说低也不低,琅琊王氏的女公子,这个姓是何等显赫。
  然而说高也不高这个姑娘,是个庶出。若不是庶出,也不会与他们崔家结亲,那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人选。
  这姑娘便如个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那时崔衍刚从外面疯回家里,白色的衣服都染成了墨色,来不及更衣就被母亲拽了过去,一脸狼狈地在柳树下见到了王灵。
  王灵身子不好,初春仍然穿着厚厚的大氅,一双眼睛漆黑潋滟,相貌不算顶顶好看,可清秀温婉,是最讨长辈欢喜的模样。
  这是阿灵。崔家的主母卫氏顿了顿,你未来的妻子。
  崔衍仔细打量了王灵一番,他相貌俊秀异常,哪怕形容狼狈都掩不住华光,王灵呆了一呆,崔衍就有点失望地摇了摇头,
  不好看,而且女孩子最麻烦了。
  卫氏顿了一顿,一巴掌扇在崔衍的后脑勺上,把他打得一个趔趄:这是说什么!
  没关系的。王灵对卫氏笑了笑,细声细气地说,不熟罢了。
  崔衍便认定了,这是他最不喜欢的那类姑娘。
  温顺恭谨,从不会上墙下树烤鸟钓鱼,成天不过练字玄理清谈文章,无趣木讷。
  当他从夫子的课上溜出去玩耍的时候,王灵只会在家里陪着卫氏女红或习字,他每次经过的时候会注意两眼,然后就暗骂一声无趣。
  --他可是从来没想过,他的妻子竟然是这副模样,和他所有的想象都南辕北辙。
  什么都没有流言传得迅疾,这件事很快就流传开去,国子学的人都知道,崔衍不喜欢他的未婚妻子,他的未婚妻子是王家的庶女。
  倾慕崔衍的人可不在少数,先不说崔家的门第,就冲着那张脸皮,也能看出往后是如何的美好姿态,小时候虽顽皮些,但大了自然就会沉静下来,更何况崔衍自小聪慧,又和太子司马玄交好,以后自然不是凡品,早早已被世族注意,便也不阻止自己的女儿跟他来往。
  崔衍虽不怎么喜欢娇滴滴的女子,但世家培养出的风度,自然不会表现得失礼,他光明正大表示嫌弃的,不过是王灵。
  王灵九岁才会正式与他们一道念书,不过已经有许多人对她虎视眈眈,只不过王家的这个身份,还是令许多人望而却步。东宫素来早慧,闻言道:王家这一代子嗣稀少,主家不过只有王灵和王行这一对亲兄妹,同是庶出。王家的夫人不能生育,又善妒,王行早已成年,而给王灵找个可靠的家族嫁出去,崔衍是最好的人选,但这样的话,王家肯定不能再庇护她
  众人一听,就放心了。
  于是王灵来的时候,受到了最高规格的欢迎。
  初来的第一天,她的衣摆被不小心沾上了墨汁,宣纸也总是破的,她不擅玄理,便频频考到此处,只要她答不上来,必定哄堂大笑。
  崔衍就默默地坐在一旁,冷眼旁观。
  可是出乎他的意料,这小姑娘并没哭闹,只是淡淡地微笑着,若不是眸中清浅的疲倦,根本看不出,她是真的受了苦楚。
  他们一同回到崔家,定亲的时候,卫氏就为了她专门收拾出了一间屋子,所以她直到及笄,便一直会在崔家居住。卫氏在门口迎接他们,关切地询问王灵。崔衍放慢了脚步,想要听她怎么回答,有片刻的沉默,他听见她轻声道:相处都十分融洽,崔小公子也十分照顾我。
  卫氏长舒一口气:他总算还懂事。
  崔衍震惊地抬眼望向王灵,而她只是对着他微笑,随下人走远了。
  第二天依然。
  她对卫氏的回复也依然。
  第三天也是这样,第四天第五天
  崔衍坐不住了。
  【贰】
  崔衍是有点护短的,更何况这人还是他未来的妻子,他虽不待见她,但万万没有别人也不待见的道理,王灵不告小状,也会在卫氏和夫子面前替他掩饰功课,看得久了,也觉得她清丽秀美。
  所以当杨家的孩子当众羞辱王灵的时候,崔衍终于拍案而起:适可而止吧!
  一室静谧。
  那杨家的孩子是个好脸面的,愣了一下后也不甘示弱地反击回去,小孩子之间难有道理,没说几句便扭打在一起,各自的亲友本来想要劝架,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最后竟然演变成大乱战,将整间屋子都闹得不成样子,差点把夫子气得背过身去,随后拂袖,令各家的长辈领回去。
  崔衍在祠堂里跪到深夜,烛火寂寂,半夜有人偷偷溜进来,手里提着一个食盒。
  王灵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完,轻声问:你何必。
  你毕竟是我的媳妇,不能总是被他们欺负了去。崔衍边吃边含混不清地说,他看到王灵的脸腾地红了,而他也没好到哪儿去,犹豫了一下,抬手摸了摸女孩的头顶,以后,我来罩着你吧。
  漫不经心的神情,珍而重之的话。
  在崔衍罩上王灵之后,王灵终于渐渐融入国子学,她原本便脾气温和容易相处,一下子就和众人熟悉起来。而其中与她最为和睦融洽的,是东宫司马玄。
  偶尔她和司马玄说话,会忽视崔衍,崔衍一脸郁闷地离开的时候,就有人笑道:崔少又被媳妇抛弃了啊。他瞪了那人一眼,王灵却没注意这里,崔衍就可怜巴巴地坐在一旁抄字--总不能总叫阿灵替他熬夜代写功课。
  而且,崔衍心知,王灵和司马玄之间有一种默契,是他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这两个人在一起时,似乎所有人都无法融入,虽然从表面看,这两人脾气性格都相差太多。
  他越想越心烦,搁了笔,撑着腮,将自己好看的脸都揉成一团。
  天空湛蓝如洗,云朵柔软,时光绵长。
  崔衍消瘦得太厉害,司马玄看着他的模样,心下了然,原本两人便私交甚笃,他亦不愿因为此事碍了两人情分:有什么话就说吧,是阿灵的事?总归她是你未来的小妻子,犯不上吃味吧。
  崔衍张了张嘴,又闭上,半晌说:你以为我喜欢阿灵?
  有谁不知道你喜欢阿灵?司马玄好笑又好气,我和她之间非你所想。顿了顿,今年阿灵便十四了吧,及笄之礼一过,她便嫁入崔家了,你又想些什么。她平日怎么对你的,几乎都快把你宠上天去了,看你腰上的穗子,身上的香囊,还有往昔的功课更何况,阿灵喜欢你这件事,整个国子学,怕是只有你一人不知了。
  崔衍脑子嗡的一声。
  【叁】
  距离及笄之礼五个月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王家的主母病逝,王灵的母亲被扶上正妻之位,王灵的兄长王行正式入朝为官。
  王灵一时身价大增,嫡出庶出,可并不是简单二字能比。
  可这带给崔家的,却是愁大于喜,谁都知道,王灵当时是因为庶出迫不得已才避祸崔家,可如今以崔家的身份,难免高攀,若此时王家执意悔婚,虽然有违道义,却也无话可说,毕竟太子妃,或是谢家主母,才应该是王家女儿最终的归宿。
  崔衍郁郁寡欢,一个人抱着酒坛子在房间中独饮。他酒量本好,然今日不知如何,却早早醉倒。王灵进来的时候,崔衍已经歪在桌上,那张俊美异常的脸染上微红,显得尤为好看。
  王灵轻轻推了推他:阿衍,醒醒。顿了顿,你最近一直不太对,阿娘让我来看看你。
  崔衍睁开眼,眼前的王灵朦胧了视线,他垂下头:我没什么不好的。
  王灵嘴唇微挑,弯出个微笑:你瘦了这么多,再看看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我还能不知道?有什么话,你不能直截了当地问我?非要我从阿玄那里得知。她看着崔衍撇过头去,耳朵泛红,我不会走的,阿衍,其实我
  我高攀不上你,阿灵,不是因为你是王家的大小姐,而是,这样步步为营的算计,我高攀不上。崔衍将手指抵在额头上,声音疲倦,自从你进入崔家,讨好我母亲,又以未来主母的身份光明正大接触所有隐秘,以你的个性,不可能不利用崔家做些什么。随后进入国子学里面都是各家的贵嗣,而当时以你庶女的名义,就算加上我未来妻子的身份也是万万不够,幸好我人缘极好,在我的庇佑下,再加上你的个性,如鱼得水,甚至获得了阿玄的青睐
  我本来以为就到此为止,这样的手段,我甚至庆幸你能拥有,因为你将来会是我的妻子,你不能那样柔弱,可是那天阿玄告诉我,你一直喜欢我是怎样的铁血心肠能让你冷眼旁观我那些年追逐过那些姑娘,我甚至毫不避讳你,而你笑容妍妍,仿佛真心为我着想,我甚至能想到背后你会做些什么。而在我每次心灰意冷的时候,你就恰好出现,有花有酒,蓄意招惹,每次都在我心上轻轻一点,表面却从不亲昵--欲迎还拒,你真是做得相当好。
  而对待心上人都如此精心算计的姑娘,我崔衍不爱那些曲曲绕绕的算计,我甚至不愿入朝,还不如投身疆场以身为剑,不过是讨厌那些筋疲力尽的算计,所以阿灵,这么与我步步算计的你--他伸手抚摸王灵毫无血色的脸,我高攀不起啊。
  【肆】
  崔衍满脸憔悴,默默地在纸上写了个九字。
  司马玄睨了一眼:和阿灵九天没说话了?难受成这样,为何要向她坦白?你大可一辈子装傻。
  崔衍不作声:我没法娶她,你知道我多怕麻烦,我无法想象和她共度余生。
  司马玄淡淡道:你既然能受得住我,为何受不住她?你是我至交好友,而我初见王灵,就知道这是个和我如出一辙的女子。他翻了一页书,手指在书页间微顿,你要解除婚约吗?
  嗯。崔衍许久才从嗓子中闷出这个字。
  你若解除婚约,她势必是我的新娘,我总归要选个妻子,这样知根知底又聪慧的,我倒是喜欢。司马玄突然撂下书,看着崔衍,神情中竟然有怜悯,可是阿衍,你放不下,你看起来飞扬跳脱,但是若认定了,那就是一生,你喜欢她,你放不下。你不能让阿灵一生都迁就你婚姻,本就是两个人的事,你为何不能忍让她,错过她就再也没有司马玄淡淡地道,王家的情势并不好,若王家最终决定和我联姻,我不会拒绝,我需要一个外戚,而王家也需要依仗。
  当崔衍记下十二这个数字的时候,王灵病了。
  她身体本就不好,最近由春往夏,受了寒便发起热来,崔衍在房中听雨打芭蕉,最终还是没忍住,拔腿便往王灵房中跑。
  王灵烧得面颊通红,看见他进来,就弯起眉眼对他微笑,那笑容看得崔衍心一抽一抽的,走过去接过下人的药汁,默不作声地一勺一勺喂给她。
  王灵怕苦,喝了几口就眉眼皱成一团,他又喂给她蜜饯,在她被呛着的时候轻拍她的背,两人均是默不作声。待一切完毕,他起身便要离开。
  袍角被人拽住,那人还在发高烧,手有些不稳,却抓得很紧:阿衍,我错了
  有眼泪从王灵的眼中流出来,她咬了咬唇,努力露出一个讨好的微笑:你不要不理我。
  那眼泪就流到了崔衍心里,他脑子嗡的一响,有莫名触感从她抓着他袍子的地方一路滚到心脏,酥酥麻麻,然后转眼绽成百千花朵,他无法猜度她究竟是真情流露还是精心算计,可是他已经不在意。
  这是他的姑娘。
  他说要罩着的,他喜欢的姑娘。
  什么自由大义什么虚伪算计
  崔衍突然弯下腰,一把箍住王灵,牙齿咯咯作响,王灵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快被他捏痛,而崔衍的声音响在她的耳侧:我认栽,以后你就算把我、把崔家都啃光了,我也认栽,一辈子就一个媳妇,我要你,阿灵,我喜欢你。
  【伍】
  我家阿灵啊
  清秀端庄秀外慧中。司马玄打断他,这都炫耀了几天了,你烦不烦?
  崔衍嘿嘿地笑:不过最近阿灵的哥哥总往我们家跑,见了几次阿灵又跟我爹娘密谈,一晃眼阿灵就要十五岁了
  司马玄却沉默了,好半天才慢慢地开口:阿衍,你是真的很喜欢阿灵吗?
  崔衍瞪了他一眼,心知这好友从不会做妄言之事:你这是什么意思?
  司马玄霍地起身,将手中的书一把扣在崔衍脸上:没什么,我听说你要受封厉锋校尉之职了,恭喜。
  崔衍从小就想做个将军,这个职位很明显是为他铺路的。
  最近崔衍诸事顺利,心情颇好,于是拱手说:同喜同喜,我听人说你也马上要定太子妃了,不知是哪家千金?
  司马玄没说话,将他脸上的书取下,突然极认真地说:阿衍,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你又犯什么病?崔衍撇过头去,有件事要和你打听一下听说王家近来很不如意
  他已有预感,却本能地否认。司马玄顺着他转了话题:王家百年簪缨,本就被父皇所忌惮,处处打压,而近来王行又在任上犯了个差错舌尖一转,终究还是没把那句话说出来,想来被压下一流世族也是大有可能。所以王行王行可能是怕这一点,才频频去崔家,想把你们的婚事敲定吧。
  凭什么。王灵将茶杯搁在一旁。
  我知道家族亏欠你许多。王行看着她,两人均是如出一辙的温柔秀雅眉眼,黑色的眸中却全是冷然,但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皇上集权,打压倾覆各大世家,其余世族不是投靠便是被削,但我王家是什么身份,若是被打压下去,得罪过的势力均会欺压到我们头上来,到时候百年大树也会被虫蚁啃噬殆尽,这不是一个人就能改变得了的。王家不能倒。
  哥哥真是糊涂。王灵轻笑,你真以为向皇上投诚,以我的婚姻为契约就可以令皇上不对王家动手?
  王行沉默地望着她:我知道这不可能,但这会争取到更多的时间,在他忍耐到动手之前,我有很大的可能会找到能够牵制他的东西。
  为了一个可能,哥哥想要牺牲掉我毕生的幸福。王灵捂住脸,声音犹如叹息。
  王行长久地注视着她,然后沙哑着嗓音开了口:是哥哥不对,可是哥哥没办法。
  他跪下来,握住王灵的脚踝,可是王灵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听他慢慢地说:很小的时候,我们因为是庶出不得不分离,后来步步算计终于令正夫人心力交瘁而死,你以崔家的隐秘向父亲换来了母亲被扶正,而我们也终于出人头地。他的发间赫然已有白发,我穷尽心力才得来家族权力,令母亲不用担忧惶惶,我们没有输的机会,阿灵,我不想再回到任人鱼肉的日子了。
  若有来世,当以犬马抵你今日。
  从一开始我就没有选择。王灵淡淡地笑了笑,不知想起什么,眼神温柔,我只是爱上一个人,不知这么难,若一早知道,我不会拖他下水他本不属于我,只是我太自私。
  阿衍两个月后会随军历练。大约有半年的时候,这半年一定要瞒好他。
  【陆】
  崔衍临行前约好给王灵带一束夙息花,那花只生于北方,江左从未得见,故王灵一直心有遗憾,王灵勉强笑了笑:待你回来,那花不是早就谢了?
  我准备找来种子,带回细细栽种,心诚者灵崔衍笑道。
  本预计半年战事,却在四月中奇迹结束,随即班师回朝,崔衍立下大功,连跳四级,进入城中,才发现灯火通明,满城红锦。
  今日有什么喜事?崔衍错愕,询问身边的人。
  你归心似箭,竟然不知道今日是太子殿下的大婚之日?那人笑道,听说太子殿下龙章凤姿,与王家的大小姐正是绝配。
  崔衍脑子嗡地响了一声:你再说一遍?!
  他一直未坦诚身份,于是那人闻言不悦:不就是,王家的大小姐与崔家解除婚约,然后与太子定了亲,今日正是吉日
  话未说完,崔衍已经不见了踪影。
  风刮过脸颊,寒雪刺痛眼睛,他骑上战马,不要命地向东宫奔去,周围所有景物都被带入旧事。
  自然在东宫门前被人拦住,他几乎如同疯魔一般地向里面闯,东宫亲卫认出他是崔衍,不敢造次,然而兵戈相向间难免受伤,几个人使尽了全身气力将他制住的时候,崔衍已经很受了几道伤,头上也磕破小块皮,挣扎间有什么精心藏好的东西掉出来,正是夙息花的种子,王灵只听说过一次,便再难忘怀,心心念念想要一见。
  他一直以为心诚则灵,一直以为只要努力,就能够一直在一起。
  只要心诚,就能将花带回来给你,只要心诚,我们是不是就能白头偕老。
  锣鼓喧天,笙歌从很远的地方次第传来。
  可他只能想到很久之前,那个姑娘红着脸,细声说:听说亲手栽种这花,便能永不分离。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有谁对他说过这句话,可崔衍仰起头来,血泪齐流:可这不如意之事,为什么偏偏是带走了我的阿灵!
  红烛艳艳,司马玄一身喜服进了洞房,挑开了王灵的盖头。
  盖头下的王灵姿态沉静,眉目如画。
  他静静地望着她,他一直欣赏王灵,甚至也曾心动过,可他望着自己的新娘,说出的第一句却是:你后悔吗?
  王灵顿了顿,说:我一个人的幸福,保存了家族上下四百八十二人的辉煌,再来一次,我也会这样选择。
  司马玄静静地听着,王灵正坐在那里,深衣长袂,眼神清寂。
  过了一会儿,眼泪簌簌而下:我后悔。
  我为什么不后悔,还差一点,我就可以嫁给我真正喜欢的人,清河崔家的崔衍,我喜欢了他七年,一生中有几个七年。
  我差一点就可以真正成为他的妻子,我明明知道他也喜欢我,而我,也喜欢他。
  我们会在一起,我相信我们能白头偕老,我和崔衍。
  母仪天下,光耀门楣,那都是很好的,我会承担身为女公子的责任,但是那不是我想要的。
  我想和他在一起,事到如今,我只是想和他在一起。
  【柒】
  王灵嫁入东宫两年后,崔衍娶了谢家的女公子,王灵的表妹,官拜绥军将军。皇帝有意抬举崔家,一时风头正盛,竟然挤入一流世家之列。
  与之相对的是王家的状况越来越差,虽然王灵身为太子妃,但是王行的官职一压再压,执牛耳的声名渐渐名不副实。皇帝大肆打压王家,然而王家何等气派,受不得这等侮辱。在王灵回王家省亲之后,这矛盾终于爆发。
  朝堂利益纷争兵不血刃,而王家终于节节败退,被皇帝迫到无路可走,背水一战中王家大败,以叛贼名义被下令围剿。
  风雪萧萧,满面素白,江南鲜有这样的大雪,似乎整个江南在一夜间就这么老去了一般。
  王灵注视着面容沉郁的王行,淡淡道:他们追上来了?
  王行顿了顿,道:我会带领剩下亲兵迎战,你带着阿娘逃走
  说什么傻话。王灵打断他,目光却转移到很远的地方去,你是王家唯一的男丁,更何况若是我和阿娘逃出去,要我们如何存活?现在既然已经逃到这里,你趁势去江北,虽是逃亡,但剩下的家底足够衣食无忧,你借给我十个人,我穿上你的衣服引开他们。
  王行斩钉截铁地道:不可能,我已经亏欠你那么多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就算我活下来,也不可能再与他相见,所以欠我的那些,下辈子再还给我吧,哥哥。王灵轻轻地笑了笑。
  司马玄为与王灵划清界限,主动请缨。皇帝准其所奏,并派崔衍同行。
  我早该想到这事不可能如此简单。崔衍对司马玄说,一开始你就是皇上给王家的一道障眼牌。今上多疑,不可能允许东宫有强大外戚,你只是以此稳固你太子身份,而且也为今后称帝铺路。
  司马玄地沉默着他,没有说话。
  阿玄,你真是强大得有些可怕。有君如此,是国之幸事;有友如此,是我之不幸。阿灵嫁给你两年,而相识也有九年了。你原是从一开始就存了这样的念头。
  司马玄抬起眼看他,眼眸漆黑,声音沉沉:你以为,我自请讨伐是为了什么,真的为了划清界限?我有什么界限需要划清,但只要王行死,王家灭,我们可以悄悄留下阿灵的性命,你以为我当真无情无义冷血至斯?你以为我没有对阿灵动过真心?
  崔衍眼中的光彩一下子亮了起来:你是说真的?
  话音未落,有小卒快步跑来,低声禀报:启禀殿下,远方发现王家残兵踪迹!
  崔衍霍然抬头,拔腿便要离开,被司马玄一把拉住:你可要想好了,若是你杀了王行,她不会再原谅你。
  哪怕她恨我,我也要她活下来。
  他大步走出去,踏雪咯吱作响,翻身上马,喝令三百将士同行。
  被苦追许久,王家剩下的人本就是苟延残喘,没一会儿,领头便停下脚步,马竟然生生累死,崔衍于风雪之中细细辨认,该是王行的坐骑装束,身边将士要上前确认,崔衍怕他们记起王灵不在其中这件事,便制止,拉弓引弦--
  那人似乎心有所感,远远地向他望来。
  有雪花飘入眼中,他下意识地闭眼。
  手指松开,一箭穿心。
  那人就这么倒在了风雪之中,他身边亲卫立即奔来,自然不敌这三百将士,很快便被绞杀殆尽。
  返回营地的时候,司马玄正在看一份公文,目光沉沉:王行早便与江左皇帝商定渡江一事,倒是我们小看他了。现在已经渡江,从此便脱离南朝。
  不可能,王行被我所诛,一箭穿心,绝不可能有活命的机会。
  那人不是阿灵,暗卫确认了身份,肯定是王行。司马玄扬了扬手中的公文,扔给他,忽然愣住了,那你杀的那个人是谁?
  崔衍已经反应过来,公文落在地上,他拔腿便往外奔。
  雪似乎下得越发大了,细细的雪粒子打在脸上,磨得人生疼,他似乎忘记了有可以代足的马匹,只是竭力地向前奔跑,他踏过遍地皑皑,踏过血海凄凉,终于到了他将那人一箭穿心的地方。
  全身的力量似乎在那奔跑中失却,他踉跄地跪倒在那个地方,颤抖地摸上那个人被冻得雪白的脸,毫无血色,这样惨白,原本是有点骇人的,可因为是他的阿灵,就变得格外好看。
  他看清了,这是他的阿灵。
  真的是好不容易才见到他的姑娘啊,真是久,似乎已经用尽了一生的时光。
  似乎已经走完了一生会走的那些路。
  【捌】
  崔衍醒来的时候,坐在榻边握着他的手哭泣的是他的母亲卫氏。
  他试着开口,嗓子沙哑得发不出来声音:阿灵呢?
  卫氏抹了把眼泪,低声道:太子悄悄地将她的尸骨烧成灰,葬在你门前那棵梅花树下了。
  崔衍点点头,卫氏握紧了他的手:阿灵已经没了你、你不要做傻事。
  崔衍笑着摇了摇头:我忘记了阿灵。
  我还记得和她发生过的事情,可是记不得她的模样了,也忘记了爱着她的感觉,就像是一觉醒来,就不爱她了一样。他拍了拍卫氏的手,放心吧,阿娘。
  崔衍二十七岁的时候,他的妻子给他生了个女儿,而当他的女儿开始蹒跚学走的时候,司马玄已经即位,而崔家也一跃成为新贵世族。
  那是一个很好的春日,梅花落在泥土上,似乎将那香气不自觉地辗转晕开,崔衍从外征战归来,这战役持续良久,而当他回来的时候,他的女儿已经八岁了,是司马玄赐的名字,崔菡。
  他的妻子和女儿在门口迎接他,大约因为他的妻子是王灵表妹的缘故,崔菡生得竟然有八分像王灵,她穿着青色的小袄,披着大氅,跌跌撞撞地扑进他的怀中,周身仿佛洋溢着梅花的香气。
  崔衍就在这个时候,突然记起了王灵的长相。
  八岁的王灵九岁的王灵十五岁的王灵
  和最后躺在雪地上安安静静的王灵。
  他一下子什么都记起来了,那梅花的香气从鼻尖流入心脏,似乎一瞬间将他的五脏六腑碎得彻底,胸口大恸,眼泪就那么流了出来,他没有哭,所有的伤心都变成眼泪,不间断地流了出来。
  --原来你已经离开我这么多年了啊。
  崔菡十六岁成婚,那时崔衍已经解甲归田,儿孙满堂,但他的子女之中仍是偏疼崔菡,虽然常年征战身体虚弱,但还是坚持来参加崔菡的婚事。
  新郎被闹了一通后送进洞房,剩下几个小辈在挡酒,绯红罩目,喜庆得很,他环顾四周,也觉得虚弱,是自己离开的时候了。于是拒绝了妻子的陪同,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去房间休息。
  身体刚躺在榻上,就觉得疲惫,真是老了啊他这样想着,闭上眼睛沉入了梦境。
  瘦枝扶蝶,光线翻飞,许多年前的江南就像少女的笑靥一般温柔,他站在一棵柳树下,周围湖光依依,景致如画。他竟然穿着一身喜服,他已年老,虽然依稀还能辨认年轻时候的俊美模样,但穿着这样的艳色,未免可笑。
  他垂下头看自己的手指,许久,听到了脚步声,他机械地抬头,目光从来人的脚底缓缓上移,来人亦是一身喜服,如同新嫁,绣花鞋,红绸缎,精致美好的绣花从裙摆婉转到腰间,然后他看清了那人的脸,于是微笑:你还是这么年轻啊,阿灵。
  他已经随着这江南一起老去了,可他的姑娘还是这么年轻,永远也不会老去。
  王灵也微笑,握住他的手,轻声道:欢迎回来,阿衍。
  虽然世事无常,岁月苦短,但幸好,在最后的时候,我最后见到的人仍然是你。
  幸好,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