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万人巷


        回来的伤员大多都不是军人,有的是农户,杵着个锄头当拐杖,有的是书生,还穿着青布的儒袍,我甚至看见城隍庙卖糖葫芦的小哥还有凉茶铺的老伯,他们身上都有被火烧焦的痕迹。我在伤员里望来望去也找不到你,却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爹从院外进来,有几个行动还方便的人便围了上去,七嘴八舌的说开了。原来师溱汎在柳城惨胜,所剩兵力其实只比桐城守军略多一些。他在西边安排佯攻,只待吸引桐城大部分守军前往,便从北门强攻,毁掉粮仓。可却不知你从哪冒出来还带了一干杂军死守北门,师溱汎在城北的夜袭失败,攻城器具也多被烧毁。后来,爹爹带着守军赶到时,他已经带着残部离开了。

        我心里有种感觉越来越明显。不知道为什么,昨夜,满城的桐花突然开始一起凋落。我记得你说,桐花凋落的一半是为了剩下的一半能更好的生长,我记得你说,若再逢三月雪的时候,便为我撑伞。四十八股紫竹伞,二十七处黑竹节,我等你,等你。

        伤员们还在低声讨论的你带他们守卫北门的事。我仿佛看见你白袍银甲骑着汲雪,如同黑夜里的流星,踏过覆盖着桐花的石板,从城里穿过,嘴里大声喊着:“城北危急,青壮男子,但凡血性未泯者,不愿为奴者,不舍此城者,随我来!”仿佛看见你带领着书生农户贩夫走卒,将滚木檑石推下去,将搭上城墙的云梯推下去,将冰冷的尸体,推下去。

        我还看见城楼上搭起的云梯越来越多,没打过仗的百姓们看见敌人一旦近身就吓得手哆嗦,看见狄胤骑着汲雪窜上城楼,大声的唤你。看见汲雪一跃十丈,从城头跳下,你挥刀斩向云梯,狄胤将火油洒在身后,用一根不知道从哪弄来的管子,对人一拉,就喷出一条火龙来。不一会,城下已经是一片火海。汲雪啾啾的啼叫,你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城门,问狄胤:“回不去了害怕么?”狄胤却说:“手刃仇人,高兴都来不及咧!”你哈哈大笑,大喝一声,两人一马便浴火而出,如磅礴奔涌的火流星一般,耀光冲阵,锐气难绝,旁若无人直奔师溱汎的中军而去。城楼上呼喊声一片,远远的似乎还能看见汲雪在人群里冲来跳去,直到火光遮天,烟雾迷眼。

        那时,桐花落万井,月影出重城。

        那时,山门呼海啸,单骑踏雷奔。   

        我根本不相信你会这么勇猛,你不过是那个哭鼻子的纭桀,一会你就会跑过来,捂着头对我说,绾珏啊,吓死我了,吓死我了。然后我就笑话你:“纭桀胆小鬼,别哭了。谁欺负你?姐姐替你打回来。”刹那间,我就落下泪来。

        突然,有人摸我的头,我抬头一看,娘眼眶发红,嘴角却带着微笑,只一会,又转身去将新来的伤员接进屋来。周围的世界又渐渐清朗起来,我笑着想,明明昨夜你走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回不来了;明明你给我画眉的时候,你就知道是最后一次了;明明其实就算是人山人海,我也能第一眼就看见你;明明我们都知道,可是都不愿意承认;明明我们都欢喜都愿意都舍不得,明明都思念都依赖都离不开,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最后只得到这样的结果;明明,明明你是真的回不来了,是真的回不来了……

        我想,我的未来里,再也没有你。

        院子里的人越来越多了,巷子里也聚了不少人。瘸腿的农户望着他的妻子嘿嘿的傻笑,花白的老妇抱住儿子遗体哇哇的大哭,夫子指着弟子们狼狈的摸样一边破口大骂说他们有辱斯文,一边替他们整理烧黄的衣服。白发黑发,有人笑着哭,也有人哭着笑,我走在人声鼎沸的巷子里,却感觉安静极了。桐花依然暗自飘落,砖墙依旧柔软湿润。微微起雨,老树上的芽孢缓慢的冒出,蔓延了全年阴湿的味道,一年两年,五年十年,赤红和青绿交错不清。青苔的墙壁上,刻着爱谁的幼稚,湿漉漉的一片,蹒跚的跑过去,一地落泪,模糊了你的名字。

        我突然想跑到假山后面,一个人悄悄的蹲着哭。一转身,还能看见你的木然的躲在后面,皱着眉头睁大眼睛,一脸着急却又不知所措。

        天虽雨,却又澄清得让人心寒,落花和雨点都无声的打在我身上,燕子们叽叽喳喳的飞过,飞向在你屋檐下筑的巢。你说过,不会让他们离开桐城。你说过,不会离开我。可是,我们明明都知道,春去秋来,燕子一定是要走的,这是谁也阻止不了的天性。就像你一样,是谁也阻止不了的天性。

        也许很多年后,我成了杵着拐杖的老太婆,满是皱纹的手触到这巷子里满是青苔的砖墙,还能用我那浑浊不堪的记忆想起你,以及关于你的许多,许多。

        万人巷,看不见你的空旷。十指苔生,触景成荒。桑田,曾是沧海未央。


        后记:《 桐花乱》是我2011年5月写的一篇初稿,经过几次修改,从未示人。毕业后的我,越来越少写作,谢谢若古这么一片纯净的地方,没有抄袭没有骗稿没有擅自转载,只有真心热爱古风的朋友们。谢谢你们来看,也希望大家多提意见,我还会继续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