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漫漫,烛火依然,却永远回不到从前,回不到那个少年待我如水的当年。 


  【成平君】 

  听说我被退婚的那一日,阳光甚好。 

  南海许久不曾有过这样和煦的阳光,夹杂着从云层上空跌落的一片雨云,片刻之后化作七色霓虹,弧立在天际,衬得这汪洋湛蓝的海水像是海市蜃楼一般。 

  我将自己埋在沙地里,四仰八叉地躺着,只露出一对大眼珠望着这天幕景象,难得的惬意。 

  小乌龟在旁边端着我爱喝的玉露安慰我道:“七公主,别太伤心了,那成平君也太不识趣,不要也罢。” 

  成平君是万凰之王火凤凰家族的二皇子,是父王在一个月前参加朝华君喜宴上和帝君求来的婚事。 

  才没过几月,就遭到对方的退婚,我一想到皇姐们的耻笑,感觉人生都塌了。 

  “听说那成平君退婚之后,帝君罚他下凡渡劫,也算是惩罚了。”小乌龟又说了一句。 

  “渡劫?”我从沙地里一跃而起,“这么说他现在是凡人啦?” 

  “七公主你要做什么?”小乌龟紧张的看着我。 

  我念了个诀,将小乌龟变成了我的模样,叮嘱道:“我去凡间一趟,你先冒充我一日,我会尽快回来。” 

  “七公主,不可啊,不可……” 

小乌龟的声音被我抛在了茫茫的大海之中。 

 

  【苏远安】 

  成平君被贬到洛纱国一户经商人的家中。 

  洛纱国在洛天大陆隶属小国。因为地处偏远,无山陵遮蔽,常年遭受风沙袭击,因有古氏家族庇佑,才让这个常年受自然灾害所袭的国家得以生存。 

  我来的第一天就被风沙吹得个七窍生烟。 

  好不容易才把头上的两只龙角变没,用着龙宫的法器寻到了成平君的所在。 

  我原意是看到这个该死的凤凰上去痛揍他一顿,然后拍拍手愉快地走人。 

  我是在私塾里见到成平君的,放学后一群学子从学堂里走出来,成平君锦衣华服,扎在人堆里特别醒目,虽只有十四岁的年龄,却星眸皓齿,眉如墨发。 

  他左脸颊上的一枚凤凰图形的印记,虽然已经用法力隐藏,但是我看得无比真切。 

  管他长成什么样,揍他一顿是正经事,我一路尾随他,先见他在路边买了一只糖画,又在半路买了一只纸鸢,人群嘈杂,我不方便下手。 

  终于他走到了一条人烟稀少的巷子内,我还琢磨着要不要上前的时候,已经有一群人走上前将麻袋往他头上一套,手里的棍棒就朝他麻袋上打去。 

  竟然有人抢了我要做的事情?看来这成平君平日里得罪的人也不少。 

  眼看着来的一群人下手都很重,特别有个人已经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我赶忙施了法将那群人狠狠地摔在巷口两旁的墙壁上。 

  我拍了拍手以示完工,成平君此刻却从麻袋挣扎着里钻了出来。光华流转的一张脸,稚气未脱,却已经看出了绝色的容颜。 

  “你没事吧?”我走上前,看着他青紫的脸问道。 

  “在下苏远安,敢问姑娘名字?” 

  “我爹叫我小七。”我冲他咧嘴一笑,这成平君的样貌可真是好看,像我在龙宫见惯美男的还是被他这张脸给迷到了。 

  “小心……”突然他大呼一声,一把将我护在身后。 

  原来是刚才被我打倒的小厮又爬了起来,正拿着刀要从背后袭击我,待我将我一掌将那个小厮打到吐血,成平君已经被刀砍伤,倒在我怀中了。 

“你没事吧……”这是他昏倒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承诺】 

  就这样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知道谁给了他这样大的勇气,去接那一刀。 

  苏家是这洛纱国的巨贾,做外贸生意,我问了问人便得知苏府的位置。 

  把他送回府邸的时候,他一路上都攥着我的手不肯松开。 

  苏家老爷夫人也是和善,千恩万谢地把我请进府。 

  在软榻上他蹙着眉头,俊脸带着稚气。大夫说他中了刀,好在救治及时,算是躲过一劫。 

  我在红烛中望着眼前的成平君,也就是如今的苏远安,他的眉目有种难言的婉转,风姿卓然的样子,的确有着凤凰的好血统。 

  这样的男子悔婚也是正常的罢。 

  我想起他刚刚替我挡刀的样子,瘦弱的一张脸,紧蹙的眉头,却没有哼一声。心里竟是有些动容的。 

  手腕上的珍珠铃铛响动起来,我知那是小乌龟在召唤我,我算了算我的障眼法也快退去了,她快要现出原形了。虽然不舍,也只好站起身,不曾想成平君却在此刻睁开了眼:“你要去哪儿?” 

  “我要回家了,苏公子。” 

  “你家在哪儿?” 

  “很远很远。”我指了指四海的方向。 

  “等我好了,去找你如何?” 

  我咬着唇不知道如何告诉他,南海太远,他找不到我。 

  最终却只是将手臂上的珍珠手串脱下来放到他手里:“这个送你留个纪念吧。” 

  “小七,我会去找你的。”这是我走的时候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带着笃定。 

厢房内点着燃烧的红烛,点点烛光衬得他瞳仁点漆,透出眼中的温柔,晃晃悠悠的荡入我的心里。 

 

  【阴错阳差】 

  虽然我回南海及时,父王还是得知我私自去凡间见成平君的事,将我我关在河蚌住所里面壁。 

  可是思念这种东西,从我离开苏府就无时无刻不在缠绕着我。 

  我总会想起苏远安那双点漆双眸,在摇曳的红烛之下,泛着柔光。 

  我十分想再见成平君一面,只要一面就好。   
       在河蚌住所待了几日,趁着父王在外迎客,我耗尽了一身法力,冲破了河蚌的结界,一路飞身去往洛纱国。 

  我离开四五日,凡间已经过去了四五年。 

  当我再次站在苏府大门外,这里已经变成了状元府,那里正在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我走到附近的酒肆打听:“苏家出了什么喜事?” 

  “苏远安在不久前中了金科状元,赐婚大祭司的女儿古云阡给她做妻子。”小二哥八卦地说了一句,“不过这古云阡,虽说是大祭司的唯一传人,但从小身体就差,皇上这是让状元郎给她冲喜呢!” 

  古氏一族已存在百年,大祭司有着护国的使命,每当风沙天旱来袭的时候,需要大祭司做法抵御天灾,是洛纱国最重要的命脉。 

  而这古氏人丁日益单薄,到这一代只有古云阡这一个女儿,自幼体弱多病,洛纱国的皇帝甚是担忧,经高人点化,要找一位贵人给她冲喜,她便能好起来。 

  金科状元苏远安成为了这个冲喜的不二人选。 

  我拖着几乎变成透明的虚体尾随着花轿,因为冲破结界用法力过度只有半明半虚的一副元神,若不想现身一般凡人瞧我不见。 

  我钻入花轿之内想看看成平君的新娘长得如何。 

  刚钻进花轿,却看见了让我吃惊的一幕——那名身穿大红喜袍,头戴凤冠霞帔的新娘,已经在花轿中咳血断气。 

  突然花轿一抖,我被猛地一撞,本就元气大伤的虚体撞入这名女子的身体之中,受伤的元神找到了一方肉身寄居,恰好与那副躯体融为一体,我挣扎了片刻,发现却无法挣脱出去。 

  花轿落定,只听见喜娘在花轿外喊了一声:“落轿,新郎背新娘过桥。” 

  背新娘过桥是洛纱国特有的风俗,新婚夫君都要背新娘过桥,表示未来人生两人需共同携手渡过。 

  一只玉白的手伸进了花轿,苏远安的声音疏远而冷漠:“古小姐,请下轿。” 

  此时我已别无选择,灵体附在古云阡的身上,无论如何都难以挣脱,只好硬着头皮把手递上。 

  这是他第一次牵我的手,不,是古云阡的手,喜帕还盖在头顶,让我看不见此刻苏远安的样貌神色,他背起我,在那座名叫子归的桥上走着。荷花碧水的香气钻入我的鼻息中,夏季有薄薄的凉意,我伏在他的肩膀,能感到他的气息,一如五年前那般清新。 

  我真想问问他,还记不记得五年前的那个小姑娘。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以后,你就是我相公了吗?” 

  他的背脊一愣,落在我脚踝上的手用力地紧了紧,顿时勒得我生疼,他冷冷地说道:“古云阡,你终于如愿以偿了。”言语里没有一丝怜爱,全是憎恶。 

  走到了桥尾,他重重地将我放在地上,我一个趔趄险些没有站稳,不知是哪里来的一把大风,用力地掀开我的盖头,绣着鸳鸯的喜帕掉在了脚边,漫漫的夜色,杨柳依依的河畔,我终于看到了苏远安如今的样貌。 

  只不过是过去了五年,他长成了长眉若柳的面容,一袭大红长袍挂在他的身上倒添了几分疏狂,身如玉树般林立于岸边。 

  这有些暗沉的星空下,他的目光冰冷阴暗,再也没了往昔的温柔。 

  他仿佛变了一个人,冷漠得几乎让人认不出来。 

  “还没到府上,新娘就被吹了红盖头,是要不吉利的……”喜娘赶忙给我把盖头盖上。 

  我坐在喜轿上,掀帘看了一眼苏远安在马上的背脊,玉树身姿却没有一丝喜悦,看来,他对这身体的主人非常不满意…… 

       我摸着被苏远安勒紧的脚踝,隐隐觉得有些疼痛。 

 

  【苏府】 

  古云阡是古氏家族新任的大祭司,本身就有异于常人的天性,我的元神附在她的身上,就连父王都难以找寻到我。 

  成婚当夜我并没有看到苏远安,伺候我的丫鬟春桃说,苏远安当天夜里去了江姨娘的厢房中。 

  江姨娘是和我同一天嫁入府中的,她是苏远安爹爹故人的女儿,四年前因家中遭逢巨变特来江家投亲,苏老爷看她聪慧可人,留她在府中。应该是日久生情。 

  听闻我前脚刚从正门抬入,她后脚就从后门入了府。 

  苏家是皇城巨贾大富,又出了状元郎,让他娶个病痨子本就是为难,所以纳妾这事皇上也就不管了。 

  我望着一室的红烛帐暖,房间摆设全都没有变,和我五年前来见到的无二。 

  只是那时候苏远安坐在床上,目光盈盈,带着不舍,而如今他只有冷漠疏离,在别的厢房与另一名女子一夜春宵。 

  不过是五年时间,苏远安的生活发生了许多变化,他从当年那个小小少年变成了金科状元,进入翰林院做编修,娶了大祭司的女儿,皇上对他颇为器重。 

  这古云阡喜欢他是全城周知的事情,据说是在五年前的一次探访,当时还不是大祭司的古云阡对苏远安一见钟情,虽然拖着病体,却还是让爹爹出门求了这门亲事,苏远安千万般不愿意,却又无计可施。 

  其实古云阡长得并不难看,也可以算得上是清秀佳人,我在铜镜中看过她的面容,殊璃清丽的一张脸,嵌一双水波灵灵的大眼,怎么看也比那个凤眉婉转的江明月来得顺眼。 

  自我嫁入苏府以来,苏远安一次都不曾来看过我,就连回门那日他都以要陪江明月去西园寺祭拜而推脱了。 

  他日日留宿在江明月的厢房中,清晨他去翰林院,江明月为他梳洗,伺候他出门,我厚着脸皮也去送他,他只是皱紧眉看着我问:“你怎么也来了?”我站在门口遥望他,直到他的轿子拐进了巷子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他编书辛劳,有痛风顽疾,我去摘了草药端到他书房。回头被他扔了出来。 

  这苏府上下都盛传苏远安和江明月郎情妾意互定终身,若不是大祭司中途插了一脚,江明月就是这苏府名正言顺的女主人。 

  原来是这古云阡破坏了苏远安的幸福,不怪他如此这般讨厌自己。 

  春桃看着我因为摘草药而擦破皮的双手不忍地说:“夫人,您是大祭司啊,何必要如此委屈自己。” 

我摇摇头,无法告诉春桃,我并不是古云阡,也不是守护这洛纱国的大祭司,我不过是霸占了古云阡的一副元神,我惦记着我们那一面之缘,他却早已把我忘了。

  

    【取血】 

  因为无事,我常常不爱梳繁杂的发髻,只是包两个丸子头,剩余的头发长长坠下,如同我还在龙宫的那般。 

  我认真地学习刺绣,羹汤,了解苏远安的喜好。默默地将凡间妻子该做的事情做了个尽。 

  这一切是我自愿领受,也怪不得旁人。 

  不稍几日,江明月得了一种怪病,脸上起了可怕的红斑,城中名医全都束手无策。 

  苏远安来找我。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来找我,彼时我正伏在案上画一幅丹青。 

  刚画了一半,苏远安便来了,他依在门边,修长玉立的身姿在夕阳下落拓出了一层影像,我从画中抬眼,一眼便瞧见他。 

  “明月得了顽疾,听闻古氏家族擅长医术,不知你是否可以医治她?”他难得对我态度亲近。 

  我从椅凳上走下来,鞋都没有穿,二话不说便随他前去。谁知我刚走入房中,便被人制住了双手,一群动作麻利的小厮抓着我问他:“公子,真的要这么做吗?” 

  “苏远安,你要做什么?”我挣扎着。 

  “明月生病了,神医说大祭司的血能治百病。”他冷冷地说出原因,刚刚亲近的样子顿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冷漠的星眸。 

  “委屈你了。” 

  他一把拽过我的手,紧紧地捏在手中,似要捏碎一般,手中的短刀用力的划开我的手腕,疼痛的感觉袭来,一滴一滴鲜红的血落在碧透的夜光碗之中,我闻到了脓腥的气味。 

  我顾不得手腕的疼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脸,我不相信那个在我心中温柔美好的少年如今会变得如此残暴不仁,诓我骗我,无非是为了另一个人。 

  取血完毕,制住我的小厮才松开我。 

  他将那碗血急忙端去喂江明月,大祭司的血果然有效,江明月长满红斑的脸在瞬间就变得白嫩美丽,恢复往昔的模样。 

  苏远安痴痴地看着江明月的那张脸,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完全不顾手腕正滴血的我。 

  我知他对古云阡厌恶至极,我在苏家的这几月,恪守本分,委曲求全,做尽所有,无非还是换来他的铁石心肠。 

  我垂着手臂,腕间的疼痛席卷着我,触目的血渍顺着掌心落到地面。 

  “来人,给夫人包扎一下。”苏远安冷漠地对旁边的小厮说道。 

  “不用了。”我捂着受伤的手腕站起来,心里有种苍凉的悲苦。 

  走到门口的时候我转过头,苏远安还在注视江明月的那张脸庞,仿佛一丝一毫都不容她有闪失。 

  我苦笑了一声说道:“我知你讨厌我,不想见我,可是从你背我过子归桥的那日,我便视你为我相公,一生相携的那个人,你要我一碗血,告诉我便可,何必如此劳师动众。就算是要我一条命,又如何,我连眼都不会眨一下。” 

  我在笑,不知自己为何笑得那么悲凉,原来这就是父王和我说过的情爱的苦,他不希望我陷入这样的情爱之中,我不听劝,一再的忤逆他,终究是自作自受。 

  我跌跌撞撞地朝苏府外走去,赤着双脚,滚烫的路面将我的脚底烫出了水泡子。 

  走到那座子归桥,炎炎夏日,河水上泛粉色的荷花,灼灼其华开满了河水,蜿蜿蜒蜒像是南海的分支。 

  他曾背我从这走过,子归,子归,我明知他心里有着别人,却依渴望他能归来我身边。 

  我定是在这凡间呆了太久,连思维都变得天真了。 

       光刺目,眩晕之间,我闭起眼,却依然无法挣脱古云阡的身躯,望着滔滔河水,纵身一跃,希望能求个解脱。

 

    【恶果】 

  我没有死成。 

  苏远安将我从河中救起,抱我回了苏府。我贴着他湿透的锦袍,有片刻感觉到他身上的温暖。 

  古云阡的水性极差,身子确实不济,回到府中我便昏迷不醒。 

  在梦中我见到幼时的小少年,他手中握着我的珍珠手串,眼底含着温柔的笑意对我说:“等我好了,去找你可好?” 

  他没有来找我,我却来找了他,而他,却连看都不肯看我一眼。 

  在梦中我潸然泪下,大骂他是个骗子,我感到有人温柔的将我的手握在手中,我将头扎入他的怀中,低低地哭,那个梦境太温暖,我竟痴痴不愿醒来。 

  并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从那个梦中醒来,苏远安靠在床边合着眼,墨色的发丝垂落,侧脸安然,我伸出手刚想抚上他的面容,他却睁开眼,四目交接,落在我脸上的目光有一种辨不出情绪的低沉。 

  “喝药。”他将药碗放在我的唇边。 

  “为何要救我?”我心存希冀。 

  “你可是古氏家族唯一的后人,怎可轻易死去?”他将药强行灌到我的嘴里,“你的命,我们苏家可赔不起。” 

  甘苦的药在嘴里蔓延,眼前的人依然冷漠,他救我并非出于爱怜,而是碍于我的身份。 

  “别再想死,嫁入我苏家,你只有生不如死。”他看着见底的药碗,目光淡然地说道。 

  “苏远安,我知你恼我破坏了你的姻缘,可是江明月你还是娶了,我容忍你疼她宠她,视我不存在,可你怎么还能对我如此残忍?” 

  “我残忍?古云阡,难道你不残忍?五年前我就和你说过我不喜欢你,你利用大祭司的身份拘禁我,诓我考上状元就放了我,却在我金榜题名那日逼皇上下诏书娶你,我念你是洛纱国的大祭司,念你体弱多病,处处迁就你,却无法容忍你步步为营,捆绑我的一生,你终于是实现自己的愿望了,可是你可知我有多痛苦,因为你我再也无法与她一起,你让我如何不恨你!”苏远安字字血泪,步步逼近,将我不得知的前因后果道出。 

  我被他问得竟答不上话来,这是古云阡种下的孽,此刻都成了我这个倒霉鬼领受的痛,谁让我附在这副躯体上,活该受这苦。 

我不再回答,闭上眼,绝望地躺在榻上,直到苏远安离开厢房,我才睁开眼睛,强忍着的泪水,这才缓缓掉落。

 

  【决绝】 

  苏远安是如此恨着古云阡,哪怕我做再多,他都不会为之所动。 

  我病快好之时,江明月来揽月阁看我。拿着洛纱国有名的糕点,步履款摆地走了进来。   

       她身上有俗气的脂粉味,桃红色的纱裙随风摇曳,我从不明白为何苏远安会爱她。可是爱这个东西,总是难以追究原因。 

  江明月刚一进门就喊我:“姐姐,妹妹来看您了。” 

  我继续描绘那幅没有画完的丹青,看都没有看她。 

  她走到我的面前,看我画的丹青:“姐姐真是好雅致。”眼眸却落在我丹青上的图景上,“姐姐画的是何人?” 

  “与你无关。” 

  “你……”江明月被我冷淡的态度给气得脸色涨红,“喊你姐姐是尊重你,别给脸不要脸。” 

  “我倒从来不知道我古云阡还有妹妹。”我微微抬眼,看着气焰嚣张的江明月,这位在众人面前向来柔弱大方的女子,此时才露出真实的面貌。 

  “别仗着你是大祭司我就会礼让你,相公疼谁谁就是这苏府的女主人。而你不过是相公憎恶的弃妇罢了,也敢在我面前嚣张?” 

  我停下手中的画笔,江明月说的不错,身份不在乎大小,重要的是苏远安爱得是谁。 

  “春桃,送客。”我无意与她争论。 

  “古云阡,你竟然敢赶我走?”江明走上前,一把抢过我手中快要绘完的丹青拿在手中,她望了一眼丹青上方的题字,“就这种破烂玩意也想送给相公,真是白日做梦。”白色的画纸顿时在她手中被撕成碎片。 

  我细细画了一个月的丹青,准备在苏远安生辰之时送给他的礼物,一夕之间化为残破的废纸。 

  我一把将江明月按在墙边,如今虽然我不能施法,但力气却依然比一般女子来得大些。我用力掐住江明月白皙的脖颈,想给她一个惩罚。 

  “古云阡……你……放开……”江明月的脸在此刻才有了一丝惶恐。 

  我见她受到了惩罚,算是小惩大诫,松了手,以为她会知难而退,不曾想她指着我笑道:“古云阡,我会让你后悔的。” 

  她扯了扯衣衫和发髻,用长指甲在脸上刮出几道血痕,衣衫凌乱地冲到院中大喊:“来人哪,救命啊,姐姐要杀我。” 

  苏远安正下朝回来,刚进院中就见了这一幕,江明月楚楚可怜地带着哭腔,扑倒在苏远安的怀里,抬起一张梨花带雨的脸,露出脖颈上我掐她的五指印:“相公,姐姐要杀我,我好怕相公。” 

  “不怕……”苏远安轻声安抚,疼惜地看着她道,“脸都划破了。” 

  我追出来,呆呆望着苏远安道:“我没有……” 

  “你没有?”苏远安一把将我手放在江明月的脖颈上比对,不大不小刚好一个印记,他冷哼一声,“你有什么好解释的?”

  “我只是为了惩戒她一下,我并没有要杀她。” 

  “相公,你别怪姐姐,姐姐只是一时嫉妒月儿。才起了歹念。”江明月似在为我求情,眼眸中却透着阴险的笑意。 

  “你这个蛇蝎女人,谁需要你的求情。”我真后悔刚刚没有将她掐死。 

  “相公,月儿好害怕……”江明月缩在苏远安的怀里,嘤嘤低泣。 

  “你装什么可怜?分明是你撕我画在先。现在装得是我故意要害你似的……”我堂堂南海七公主,何时受过这种冤枉,急着想要让江明月说个清楚,张牙舞爪地朝她扑上去。 

  只是我人还未走近她身边,苏远安的巴掌已经落在我的面颊上,他下手极狠,打得我摔在院中的小路上,不知是哪里的碎石扎得我手心生疼。 

  “够了,古云阡,你别以为我会对你一忍再忍。你要再敢伤害月儿一根头发,就算赔上苏家,我也要休了你。” 

  他扶着江明月离去,我看到江明月低下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挑衅。 

  她说得一点也不错,苏远安疼谁,谁才是苏家的女主人,我空有古阡月的正室身份又有何用,在苏远安的眼中,我只如蝼蚁般低贱。 

  天空飘来了大朵的乌云,雷电交加,顿时下起了如豆大雨,大颗大颗的雨水打在我的周身,似乎整个院子都包裹在这层叠的雨水之中,将我团团围住,毫无生还。 

  我跑回厢房内,将被江明月撕碎的丹青捡起来起来,浑身的雨水落在碎片上,那幅丹青一点点地泅染开,依稀看见丹青上的小少年,坐在巷子的尽头,探着稚气未脱的脸,目光温柔地看着远方。 

  我渴望在他生辰上送他这幅画表达我们的过往,它如今却变成了一个可笑的梦境。 

  时光漫漫,烛火依然,却永远回不到从前,回不到那个少年待我如水的当年。 

  我抱起那一堆碎片,紧紧地贴在胸前,任雨水将它浸泡成一团辨不出图样的影像,我如此视为珍宝的一幕,在苏远安的记忆中也无非只是一场短暂的相逢。 

  他的情深终究不会给另一个人,除了江明月,谁爱他,都不过是自取其辱。 

我望着着漫天的大雨,傻傻地笑了,心里似埋着千万般的疼,无端地咳出了一大口血。

 

  【子归,不归】 

  洛纱国连下了一月大雨。 

  往年均是风沙袭击,今年却变成了大雨连绵。 

  大雨冲垮了屋舍农田,许多百姓流离失所,皇帝请我去摘星楼施法。 

  我用身上的法器算了算这场浩劫,原来洛纱国多年以来的天灾均是几十年前大量砍伐山林种下的恶,山神为了惩罚无知的洛纱国子民而下的诅咒。而多年来因为有古氏族人的庇佑,才幸免了一次一次的浩劫。 

  而今年是这场雨水,是一场灭国之灾。 

  非古氏族人可解。 

  古云阡的爹爹前来看望我,这个洛纱国的前大祭司一眼就看出了我不是他女儿古云阡。 

  他望着我道:“我早在一年前用紫微星盘算过阡云的命,她应是在出嫁那日死在花轿之中,这一年来我都不敢来看她,我知道她已经去了,可是我仍希望看到她活着,哪怕只是一副躯壳。” 

  “对不起。”我有些惭愧。 

  “我们古家百年来拼尽全族灵力来抵挡洛纱国的灾难,如今怕是要走到头了,这场雨,古家无力挽回,我已禀报了陛下,推搪了过去。上神切莫施展法力,这是逆天而为之事,怕是会飞灰湮灭。” 

  古云阡的爹爹来提点我,临走的时候他看着我说:“莫再踏阡云的后尘。”   往回走的途中,看到苏远安站在长廊中呆呆地望着院中的雨水蹙眉,他虽只是翰林院的编修,却无时无刻不关心着百姓安危,他将许多无处可居的灾民收到府中,为他们送吃送水,可是这不过是杯水车薪。 

  我不忍心告知他,这一场灾难谁也无非解救,这个国家即将灭亡。 

  而苏远安会在这场天灾之中死去,回到凤凰之巅,成为尊贵的上神。 

  他在雨色中遥遥望着我:“听闻你爹拒绝了施法的请求。” 

  “这场雨,回天乏术。” 

  “只要你能拯救这场灾难,以后我任何事都依你,可好?”他走到我面前,轻轻执起我的手,“阡云,帮帮洛纱国的百姓,算是我求你。” 

  平日那个冷傲不羁出言讥讽的男子第一次这样低声祈求,我似乎看到他悲痛的心,否则他不会如此委屈自己。 

  瓢泼的雨水被风吹入长廊,落在他的发梢眼角,我为细细。擦去脸上的水珠,他这次没有躲闪,没有冷漠,只是静静的注视着我。 

  “陪我去一次子归桥,我便答应你。” 

  苏远安与我同去子归桥,滚滚河水几乎快要将桥淹没,我跳在他的身上,把头埋在他的肩膀,滂沱大雨,我撑着油伞,雨水顺着脸颊落入身体里,他背着我,如那晚迎娶我的夜,我能闻到苏远安身上散发的淡淡香气。 

  我想起我曾经在他的房中看到的一首小诗: 

  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 

  不我以,其后也悔。 

  江有沱,之子归,不我过! 

  不我过,其啸也歌。 

子归,子归,终究不可能再归来了。 

 

  【施法】 

  我去了摘星楼。 

  在上摘星楼的时候,我望着跪了一地的大臣,苏远安从人群里抬起头来看我,清光漫散的大雨中,他的目光一如当年的少年。 

  是我爱过的那个少年,纵然他伤我千万遍,却依然是我爱过的少年。 

  我从衣袖里拿出一幅裱好的丹青交代给旁边的宫人,那是我重画的初遇他时的场景,那条逼仄漆黑的巷子,是我对他最深的印记。 

  摘星楼上星象大变,一年多没使用法力的我,把自己封印的法力破除,用尽毕生的修为与天灾作对抗。 

  天空中晴空万里,青灰色的天变成了碧空如洗。 

  下了整整数月的雨在顷刻间停了,洛纱国算是躲过了这最后一场浩劫,从此改变命数,生生不息。 

  全城百姓齐声欢呼,天空中自闪开了一道金光,天兵天将出现在我眼前,大喝一声:“南海七公主,私用法力改变洛纱国国运,扭转乾坤,触犯天条,带回灵仙宫,就地正法。” 

  他们将我从古云阡的身体里拉了出来,古云阡的躯体瞬间在眼前倒地,有人惊呼:“不好啦,大祭司晕倒了。” 

在离去的瞬间,我看到第一个冲上摘星楼的竟是苏远安,他将古云阡的躯体抱在怀中,隐约间,我看到了他眼中的一滴泪光。 

 

  【此生无悔】 

  南海七公主因触犯天条被抽筋去骨,只留下一身皮囊和一缕魂魄被南海龙王养在雪玉河蚌内,吸收日月灵气,养足万年方能重修肉身。 

  苏远安从宫人手中打开那幅丹青,上面画着的是他在十四岁那年在巷子里被人突袭的场景,站在不远处的小姑娘梳着两个丸子头,长发披垂,手里戴着一串珍珠手串。 

  苏远安颤抖着将怀里的珍珠手串拿出来,七颗斗大的南海珍珠,挂着一枚银色的铃铛,和画上画的一模一样。 

  那是在他心里魂牵梦萦的姑娘,他在她离开的第一年为了去找寻她,去求大祭司帮他占卜,却无意被古云阡一见倾心。为爱痴迷的姑娘想尽了一切办法将苏远安留在自己身边,最后嫁入苏府,却在半途中病发生亡。 

  苏远安对她恨之入骨,却碍于她的身份只能冷落她,故意迎娶姨娘来气她,而他长久以来如此珍惜那张脸,无非是因为她与小七有着几分相似。 

  他一直在等她来找他,却被逼迎娶了古云阡,他在这场炼狱中苦苦挣扎,将所有的怒火都发泄在古云阡身上。 

  他不知他爱的姑娘早就在他的身边。被他折磨,被他冷待,被他伤害,却无怨无悔。 

  古氏一族从此消亡,洛纱国再无天灾,苏远安平步青云,封侯将相。 

  位高权重的他到花甲之年依然每年夏日都去子归桥赏荷,炎炎夏日的子归桥上,日光和煦,迎娶新娘的花轿从桥上走过,有少年郎背着姑娘走过子归桥。 

  他会想起那个伏在他背上的姑娘,好看的眉眼,声音低顺,她说:“这一生,我只想与你携手共度。” 

  她念:“江有沱,之子归,不我过!不我过,其啸也歌。” 

  他记得那一日,他最后一次与她亲近,她在他耳边幽幽说道:“此一生,彼一生,即使再也无法归来,终究还是不悔的。” 

  即使两鬓斑白,时光变迁,苏远安每次思及此景,依然会红了眼眶,疼了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