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懿安公主笑颜缓缓向我走来,双手收在袖子里,紧紧地攥着袖角,额角上冒出大片冷汗。

这个懿安公主明明知道我在偷听,当着皇兄的面也不揭穿,言语间毫不避讳。若不是没有察觉,当然,现在这种可能性是没有了的。所以只有一个可能。

她想要利用我。

诚然,利用一词,究竟何意,又做何解,我尚不明了。但,懿安公主除了在皇帝面前,都会仿佛不经意似地笑。

她绝不简单。

“阿锦。”她柔声唤我,语气有些不解,“你说,被曾经最重要的人拿一箩筐的谎话哄了十年,你怎么想?”

她眼神真挚地看着我。我想避开,却又不知所措。只得随意说道:“还有什么好想的,不就是他对不起我呗。”

“他对不起我?”懿安公主侧了侧瘦削的脸,眸光并不真切,云髻压着素颈更显单薄,“是了,便是他对不起我,诓我,负我,也自有人怜惜我。”

我亟亟应道:“您是长公主,当然不会少疼您的人。”

她正脸看着我,打量一会儿,低眸拉住我的手,沉声道:“阿锦,如果我说的是云杳呢?”

我怔住。

她刚才说云杳?

难道是错觉?!

可直觉告诉我,她说的是云杳,这一点绝不会有错。

恍然间胸口胀痛,不是因为什么想要争风吃醋,只是,难受,单纯的难受。

气息是停滞的。

懿安公主道:“阿锦,你还记得家乡在哪里么,我送你回去可好?避开云杳,或许是一份重新开始的机会呢。”

我抽出手来,退后几步,恭敬道:“阿锦还不敢劳烦公主,这种事情……”

“你不愿意?”

我揖了身道:“不想让公主劳神罢了,公主不必如此客气……”

“不要总是公主不公主的,唤我浅霜便好。”

思忖一会儿,我再次开口道:“阿锦只是不想劳烦浅霜姊姊。虽然不记得桑梓是何方向,倒也不会再回大宣。至于到底去哪里,阿锦有腿有手,累不死饿不死。”

懿安公主闻言便释然了。她笑道:“阿锦也不容易,隔日我遣婢女送几件衣裳到贵居,一路上定有不少用处。还缺什么,趁着先下赶紧地与姊姊说,也并衣裳一趟送去。”

“不缺什么了。那阿锦在此愿姊姊与云……”我顿了顿,续道,“愿姊姊与云杳有情人终成眷属,早归鸾俦。”

***

“姑娘?姑娘?”为护我安全而与我同坐车内的浅之晃着我的肩膀,唤了许久,我才回过神来。

“啊?有什么事……”

“姑娘这样子我看着就很有事!”浅之打断我道。

“好吧……”我叹了口气,转过脸,背对着浅之。马车颠簸,一路上车帘随风飘摇,看到的景致倒比直接掀开帘子来得有趣,恰好可以籍此掩人耳目,不至于被看出是在想心事。

今日种种,回想起来大有疑点。先不说那懿安公主。收请帖的人分明就是云杳而非什么云府,他为何单单叫浅之陪着我来?他故意的么?皇帝也在场,他不到场未免不合礼数罢。还有,就是懿安公主。我虽不知晓他俩究竟什么关系,光是拐弯抹角撵我走这一点,就看得出,那公主对云杳的意思还不是一点半点的了,相必也是由来已久。
再者就是皇帝和自家妹妹间的剑拔弩张。最近两天老是听浅之说,皇帝只有这么一个妹妹,向来护着她。懿安公主被国师收作徒弟,他不允,折腾半天被闹得不行,只得许她及笄后任女祭司,拜入国师门下为徒。据说那两人关系甚为微妙,恰好是相互制约住了,替没见过风雨的皇帝挡了一程。

本该是好事,按一般的皇帝决定会更宠妹妹,但宣景珩偏不,他跟他自家唯一的妹子吵,且任何地方都能吵。

话说这不叫兄妹了罢?

我拔下头上的点翠簪,用簪尖在马车窗辕上一道道地画印子。

还有一件事情老是想不通……

马车突然间停住,浅之看着我道:“姑娘,我还有些事情要办。您是要随我一起,还是留在马车上?”

“我就不下去了罢。”

她揭开幔步还不忘嘱咐几句,无非不许乱动等她回来之类。我频频点头,目送她隐入人海。

人总归不会是好找的。茫茫人海,他是谁,谁是她,谁又是谁,莫说我,绝不会有人分得清楚。

街头巷口,恍惚闪现过一抹紫衣。

那是……

****

我独自趴在被窝里睡不着。窗外,月凉如水,窗口树影婆娑。

夜风扑朔,烛台跳跃的火花明明灭灭。

我翻身摸索着起来,走到桌前倒了杯水。

“阿锦。”敲门的声音三下,不多不少,轻重极有规律,“睡下了么?”
“还没呢。”

“可以进去么?”云杳温言道。

“门没锁上,进来罢。”
伴着咯吱的声响,云杳披青色外袍端着烛台进来了,外袍里还是洁白的亵衣,显然不是刚睡下又起来就是准备睡下了。

而我的心思正随着眼中跳动的烛火阴晴不定。
“云……”

话未说完,我突然哑语。

“怎么了?”云杳将烛台稳稳放在桌上,拢了拢袖子。

再瞧他一眼。心底浮现两个字,不是。

想象不出他穿紫衣的模样。

“今日你与无垢宫副宫主说话了。”

“啥。”

云杳纤长的睫毛在摇曳不定的烛光下投出阴影。“懿安公主与你说话了?”

“是啊。”我疑虑道,“有问题么?”

“没有。”云杳摇摇头,一脸若有所思。

“那个……”我斟酌半晌,终还是开口了,“对了,你跟浅之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的?”

“没有。”云杳答得干脆利落,毫不迟疑,让人找不出破绽来。

又在骗我。我心想。云杳这么说,其实我心中清楚得很。他,越是答得干脆,才越是心虚的表现。相反的,他正是因为考虑,比不经大脑的言语更让人信服。

“不相信我?”语气上扬,表情却波澜不惊。

“不……不是的……”我急忙摆手。哼,云狐狸。

“那就好。”他微微颔首,神情变幻莫测。

“其实我想问一下……”我踟蹰半天,道,“你大半夜来找我是干嘛来的?”

“问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我已经问过了,你也给出了答案。”他说着,端起烛台起身就要走。

“睡罢,熬夜对身体不好。”他叮嘱道,退出去顺带关上门。
我回到榻上,把头深深地埋在枕头里,不去胡思乱想。
此夜注定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