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胜之局


     没有点灯,但是窗外有明月如霜,一点银光悬于笔尖,素坯上描出清晰的线条,纵横交错,隐隐作风云之色。


     落定最后一笔,郁非抬头来,遥遥看了一眼月色,面上微凉,恍惚间有风吹去,于是振衣而起,将手中瓷坯掷于窗外,瓷坯落地而没,月光里徐徐展开一匹古黄色长卷,九宫之局宛然,黑白武士严阵以待,刀在手,箭在弦,横戈跃马,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郁非默然看了一会儿,忽道:“琳琅,陪我下一局?”


     冬夜里严寒,一句话出口,起了茫茫的雾气,连清亮的月光都模糊起来。他像是自言自语,但是暗影里缓步走出一个少女,白衣,素颜,年不过十八九,容色倒不见得如何出众,即便是站在月光最皎洁的地方,也仍似有大半的容颜掩在阴影里,让人看不分明。


     琳琅看一眼窗外画卷,忽而笑道:“王爷夜夜来此,就只为做这一盘棋局?”


     郁非不答,伸手在半透明的夜色里写了一步棋。随着他的手势,场中黑色铠甲的武士横走一步,立刻便有一个白衣武士被斩于马下,鲜红的血溅在古黄画卷上,起先艳如桃花盛开,然后渐渐隐没,不留痕迹。


     他住了手,别过脸来看住少女,少女摇头道:“王爷,这是不胜之局。”说话时候素白长袖低垂,纹丝不动,显然没有动手的意思。


     相传不胜之局是永嘉帝与离后对弈的残局,棋到这一步,永嘉帝持子难落,喟然叹道:“如天下征战,伤人一千,自损八百,不如不胜。”就此罢手。残局自大兴宫中传出,便以“不胜”为名。


     这个典故郁非也有所耳闻,当下勉强笑道:“我只是想试一试,一盘被帝王钦定为不胜的棋局,到底有没有颠覆的可能。”


     琳琅神色一动:“郢都有谕旨下来?”


     郁非颔首。他在半月前得到巫皇谕旨,说是听闻望城女史琳琅,聪慧绝伦,着望城王郁非遣人护送进京。


     寥寥十余字密旨,竟然是巫皇亲笔。当他的目光扫过去,一个一个鲜红瑰丽的字都化为灰烬,他在那一刻想起遥远的郢都,郢都九月的凤凰花,在秋末的时候凋零,也是这般灰飞烟灭。


     望城距郢都,有万里之遥,琳琅不过深藏于府中的一个女史,她的名字,又怎么会传到巫皇耳中去?郁非不是傻子,自然知道是身边有巫皇耳目,帝王心术,他是他手中的棋,生死进退,全然不由自己,何况是他身边的人。


     身边的人……譬如琳琅?郁非的目光落在琳琅面上,她微低了头,他便看不到她的表情,只听她笑道:“那么王爷的意思,是送,还是不送?”


     郁非容色一整,低声道:“如若你不想去,我便是拼了性命,也会替你想法子。”


     话音才落,就听得一声冷笑。


     琳琅仰起面孔,素白的肌肤在月色里几近透明,衬得眉目格外的黑,唇白若粉,她上前一步,距他只有一手之隔,逼视他的眼睛这样亮,亮得就好象那眼睛里藏了星辰的魂魄,她轻声道:“王爷无须如此为难,琳琅只要王爷一句话。”


     “什么话?”下意识接口,却又想起,并不是她要的每句话他都能够应承,但是话已经出了口,就仿佛棋子落地,无可反悔。


     琳琅瞧了一眼窗外棋局,道:“琳琅想问王爷,是做一世的棋子,还是有朝一日,做下棋的翻云覆雨手?如果是前

者,便是王爷想要留我,也是留不住的。”


     她先前说得那样郑重,到终于把这句话问出口,却是轻描淡写,只如铜镜前呵手试梅妆的闺中女子,妆成问夫婿,眉色浅还无。


     郁非怔怔看了她半晌,终于咬牙道:“那么……三日后我送你上路。”


     眼睛里的光芒忽然暗了下去,就仿佛星辰陨落。琳琅弯身行了一礼,再没有多一个字,袅袅亭亭远去,融进月色里,仿佛是一抹哑白色的影子。


     月下古黄色画卷重又卷起,纯白的瓷坯上僵持的残局,一车一马,一将一相,兵和卒守护的,不知道是谁与谁的城池。


     而月光,一整夜的月光照在郁非狰狞的面孔上,都这样静、这样凉,他忽然想起,最初的最初,他与她相遇的夜晚,是没有月光的。


     ——如果没有那一场相遇,多年以后的史书提起望城王郁非,也许只有一句话:应天二年,封望城王,得士五百,收复望城,月余,夜叉大军至,与城俱亡。


     当然如果永远只是如果。



    二 兰台女史


     没有月光的晚上,下了很大的雨,郁非被雨声惊醒,披衣起身,不觉到兰台。兰台是望城的藏书阁,在望城王府中独开一院,平日里少有人来。


     便是巫族的皇宫也难得这样清静的地方,风和雨都被挡在外面,只些须寒声,一阵一阵,恍然如琴声不绝于耳,暗影重重的书架子一直延伸到目之所及最遥远的地方,乌木长台的尽头一点微光——也许是天窗里漏下的星光?只是这样的雨夜,又哪来的星月?倏地一惊,手已经按到腰间剑上。


     而那微光丝毫不乱,影影绰绰,片刻就到眼前。


     定了睛看,是一个素白衣裳的少女,手中执小小一盏灯,灯油快不够了,灯火一闪一灭,一闪一灭,隔远了看,便如同暗夜星光。


     郁非见她装束,知是兰台女史,放下心来,随口问道:“这么晚了,还没有歇下?”


     少女屈身行礼,道:“回城主的话,夜里忽然下雨,琳琅恐阁中渗水,坏了典籍,所以特来察看。”


     郁非被她一声“城主”触动心事,想起危如累卵的时局,不由苦笑道:“我这城主能做几日还未可知,倒是这兰台阁,莫要被战火毁了才好。”


     灯影在细洁的眉间染一点惊诧的灰,少女抬头看他,她的眼睛仿佛是浅的茶色,映着跳跃的烛光,仿佛火焰燃烧,她说:“夜雨寒凉,城主要不要喝一盏热茶。”明明是问句,偏偏不容拒绝的口气。


     茶室简陋,徒有四壁,壁上挂一管箫,青青似竹色,也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倒是茶几上压一幅残局,错落的黑白两色子,染了尘埃。


     纯白色的汤茶倒入黑的兔毫盏,盏中泛起优美的水纹,而茶烟袅袅升起,少女的容颜忽然模糊起来,他只能听见她泠泠如碎玉的声音:“王爷要保住望城不失,也不是全无办法。”


     这样四面楚歌的时候,这样沉静从容的一个少女……郁非忍不住扬一扬眉,问:“你叫琳琅?”


     “是,我叫琳琅。”


     四个字,穿过岁月里无数的烟尘,在每一次梦魇中听得这样清晰,郁非看见三年前的自己微笑着在空气里描出“琳琅”两个字:“琳琅草的琳琅吗?”冰蓝色的字在雪白的茶烟里如烟花绽放。


     据说所有的初见都如同烟花一样美丽,但是所有的初见,也都如同烟花一般,只瞬间就凋零了。


     而这时候茶香缭绕中白衣少女亮的眼睛宛若天上星辰,她低声说:“是。请王爷信我,请王爷赐我钧旨,允我自行其事。”


     他知道自己接下来会说:“好,我信你”,然后所有发生过的事都会从头来过,他会再一次看到这个少女纯白的面容背后血淋淋的刀,他会再一次觉得她可怕不可亲近,他会再一次陷入到他不能脱身的陷阱中,作茧自缚,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在每一个午夜告诉自己:不,我不爱她。


     ——“不!”他要阻止他,阻止三年前的自己脱口而出的四个字。然而他伸手去,只眼睁睁看见自己的手穿过缥缈的烟,穿过两个支离破碎的字,再穿过自己的头颅,眼睁睁看见当年的那个自己再一次诚恳地应了她:“好,我信你。”


     真的就信了她,赐她王令,允她自行其事,然后在他开城门与夜叉决战的那个晚上,望城的每一寸土地都被鲜血染过,最惨烈难分的时候,束江江水倒灌,呼啸而来的水冲垮了夜叉的兵马,也冲垮了望城百十年的繁荣与安宁。


     他在一次又一次的午夜里惊醒,问自己如果重来一次,是愿意与城共亡,还是遇见她?


     ——她救他于危难,却将望城推入水火之中。


     每一晚每一晚的月光都这样冰凉,没有人回答。


     他记着那些她在他身边的日子,城中的人大量逃亡,派出去的斥候一个也没有回来,他手上能用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少,可是她一直在他身边,从容镇定的眼神,她对他说:“我们会赢的。”


     分明触手可及的暖,触手可及的爱,触手可及的人。


     可是为什么她说的赢,竟然会以一半城民的性命作为代价?

    

     她在兰台影沉沉的书架间,她在南湖边上的梧桐树下,她在距他咫尺的地方,只要他出声,她就会出现,只是他永远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会向他举起刀。


     于是猜疑、恐惧,不能信任。所有的话到口中又咽回,所有的眼神才落下又飘移,所有可能的故事都生生断了尾。他当她只是王府中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女史,他当她只是一抹哑白色的影子,他在每一次午夜惊醒的时候告诉自己:不,我不爱她。


     爱与惧纠缠的淤泥,越是抗拒,越是深陷,三年的时光,望城再一次成为巫族边境上举足轻重的城池,他从岌岌无名的闲散王室变成天下瞩目的名将,但是三年的时间,不足以打破他与她的坚持。



  三 离别曲


     三年这样长,而三天这样短,仿佛才一阖目,再睁眼就已经到了离别时候。


     束江是巫族境内最长的河,在宛州、湄州和洛城的河段年年决堤,水患严重,但是在望城,就只有十分平静的一弯港湾,每日清晨都有许多的商船停靠在这里,他们带来修罗的刀剑、天族的宝石,还有成船成船能歌善舞的紧那罗和乾达婆奴隶。


     但是这一日,束江里禁了往来如织的商船,只余下十分华丽的一艘大船静候于碧水之中,那船高达三层,长二十余丈,宽可跑马,门窗俱饰以绯色,有识货的外埠商人远远看了,惊道:这是当年巫神殿下远征的座驾啊。


     隐隐听到风里“巫神”两个字,白衣女子星眸微张,一闪而逝的光,她先住了脚步,一躬身,道:“我该上船了,王爷请回。”


     郁非身形一滞,应道:“好。”


     止了脚步,却没有回头,琳琅转到他的面前,行过拜别大礼,转了身,一步一步就要往船上去。


     咫尺之遥,天涯之远。


     “琳琅!”他只是做个口型,不料竟然出了声。


     琳琅回头看住他,浅茶透明的眼睛如同束江的水一样,映出他眉目里的犹豫和惆怅。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看清楚她的面容,一别如许,再会无期,以后浩淼的岁月会如这一日的风,将她的面容模糊成苍白的一抹影子,他会忘记她的,忘记她眉的颜色,唇的形状,眼睛里亮过的光。


     是的,他会忘记她。


     但是郁非的目光再一次越过她的头顶,落在比遥远更远的地方,他低声道:“琳琅,有一句话,我一直都没有问过你。”


     琳琅亦低声答他:“王爷您问吧。”


     宽袖之中五指收拢:“三年前……你为什么帮我?”


     三年前郁非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闲散王室,是巫皇偶然想起,才赐了望城王为号。望城地处巫族与夜叉的边境,名义上是巫族的领地,但实际已经被夜叉占据多年。巫皇赤口白牙将望城封给他,其实只是一个空头许诺,并没有什么人当真。


     但是他当了真,他向巫皇要了五百兵士夜袭望城,将望城王的位置坐了个名副其实。


     如果不是夜叉卷土重来的话。


     郁非恍惚想起三年前那些迸发的鲜血,哭喊和挣扎,一座城池的毁灭只是须臾之间,他别无选择,但是琳琅有,无论是巫族还是夜叉族统治下的望城,和她小小一个兰台女史,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许是想不到他最后问的,竟然是这样一个问题,琳琅微微一怔,继而答道:“那一晚,王爷同我说,不想看到兰台毁于战火……”


     “只是这个原因么?”郁非苦笑,兰台没有毁于战火,但是大半的望城毁于突如其来的洪水。


     “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也想控制自己的命运。”琳琅低了眉,唇齿之间一字一句落定的,是他与她这许多年的纠缠。


     她不甘心枯老一生,于是他的慈悲,成为她命运的转折,如果说她是一颗棋子,那么他就是棋子利用的棋,甚至于,他连做棋的资格都已经不够……郁非退了半步,涩然道:“……只是终于,你发现我不堪大用……”


     琳琅摇头道:“王爷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请王爷喝茶的时候,墙上挂了一支箫?”


     郁非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些不相干的事,但还是点一点头道:“记得的。”


     “传说箫是巫箫的法器,我没有巫箫那样惊绝的技艺,但是寄居王府三年,未尝发过一声,而今离别在即,容琳琅为王爷吹上一曲。”


     她从袖中取出的,是素青的一支竹箫,多年以前,简陋的茶室里,茶烟中模糊的白衣女子,他忽然想起时光停滞的那一刻,她让他觉得安宁。


     只是那片刻的暖,又被铺天盖地的血色掩过,那样大的雨,兰台的静,夜雨中倒下的兵士,被卷走家园的城民,呼号的夜叉兵,而他回首时候,她只静静地站在他身边,双手素白纤秀,不染尘埃。


     这样不染尘埃的一双手,欠了多少人的性命?


     千余疲兵对抗三万夜叉军,是灵界战史上不可盖过的神话,可是代价,是满目血光,满目创痍,他与她之间永不能填补的鸿沟。


     他总在爱与恨之间徘徊,惊与惧之间犹豫,这样危险的一个女子,像是深山里未经驯化的兽,他用心温她,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会亮出尖利的獠牙,给他致命一击。


     一曲尽,满城的花都开了。郁非仍站在那里,而白衣女子已经上了船舷,风吹起她的长发,有人过来,替她披上绯红色的披风,她站在船头,手中素青色的箫一折两断,落进水里,片刻就被吞没。


     帆升起来了,镶着晨曦的阳光,渐行渐远,渐行渐远,只剩了极小极小一个黑点,在浩瀚的江水之中如浮萍无依。

     孤帆,远影,碧空有时尽。



   四 赐婚


     应天七年的春来得特别的早,郢都的消息频繁传到望城来。


     先是巫皇大婚,郁非着人送了厚礼上京,却忘了问巫后的名字,只听说巫后颜色平常,心机手段却非常人能比,这时候他府中的琳琅草已经长了三寸,春日里轻翠的颜色如花,缀得府里府外生机勃然,他在南湖边的梧桐树下坐了一整晚,却怎么也想不起这个地方有什么特别。


     然后过得三五月,边境上颇有一些战事,郁非很打了几场狠仗,死了不少的人,远远近近的夜叉军都对这个面目狰狞的巫族亲王敬而远之。


     巫皇的赏赐下来,金珠厚弩自不必说,又将郢都城中最出色的名媛指嫁给郁非,望城张灯结彩等了好几个月,终于盼到王妃的船座,赫然是两年前离开的那艘大船。


     新娘从船上下来,身段娉婷,步步都如莲,早听说是个绝色的女子,到风吹起纱帽一角,仍是将满城都惊艳了。


     出手打赏亦是极气派。奇怪的只是,送亲的人始终都没有出面,只听说是郢都的大人物,不过究竟大到什么程度,就只是满城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郁非喝了很多的酒,被簇拥着进了新房,房里没有点灯,亮的就只有一些温润的珠子和温润的月光,他要伸手替新娘摘去珠冠,但是素白的一只手制止了他……那样熟悉的一只手,掌纹如莲花,郁非在恍惚中以为自己看到琳琅。


     琳琅……他是在梦里么?他恍惚地想,恍惚地握住她的手,他说:“别走。”两年前说不出口的话,也只有在梦里才这样肆无忌惮:


     其实那一晚,他是想从她口中听到“不走”这两个字,但是他没有听到,她只说,便是他想留她,也是留不住的;


     他想要亲口告诉她,他根本就不擅下棋,那一局残棋是他们初见时候她摆在茶室里的那一局,她那样熟稔于心的棋局,她一定可以赢他,为什么她不肯动手?她难道不知道,只要她赢了他,他就愿意为她抗旨?


     他在她上船的前一刻问她,三年前你为什么帮我?而她只用一曲箫回答,他只是她的棋子,她要做下棋的人。


     “你知道你的想法有多危险吗?”在梦里,郁非听见自己喋喋不休地说下去:“我的先祖是永嘉帝的亲兄弟,手足之亲,血脉相连,但是阴谋和血腥的包围之中,他死得无声无息,所有有关他的一切都被销毁,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我是那一场同室操戈中苟活的血脉,巫皇甚至不允许我摘下这张面具,琳琅,我已经是见不得阳光的人,琳琅,你也要到这一步吗?”


     珠冠下的面容仿佛又苍白了一分,有人在极遥远的地方轻轻答他:“我知,只是有些事,不是你想躲,就可以躲得开的。”


     那也许是他的幻觉,琳琅远在郢都,她不会回来,她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起先的生死与共,后来的罅隙渐生,再后来的后来,他与她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他不出声,她不作答,可是为什么每晚他都要对自己重复:我不爱她,我已经忘了她。


     那并不是一个可爱的女子,她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她坚忍狠绝,机关算尽——这样不可爱的一个女子,为什么竟然忘不掉?


     那仿佛是极漫长的一个梦,梦里他再一次问她:你到底为什么要走?


     梦里琳琅描了极精致的眉眼,她说其实我从来都不想走,只是我不想,做一生一世的棋子。王爷自恃聪明,难道就没有想过,为什么夜叉军能在王爷入主望城的一月之间纠结三万大军来犯?


     然而烂醉如泥的男子早已经沉沉睡去,纤秀苍白的手缓缓抚过他狰狞的面孔,她想过无数次,这张面具的背后,是怎样一张脸、怎样一颗心?


     她低声道:“无论如何,我这一生,也算是嫁过你一回。”那样轻的话语,莫说是别人,连她自己,也听不真切。

    

     郁非醒来已经是次日午时,身边穿大红嫁衣的女子,眉目清丽如画,只是在睁眼看他的时候,眼中有稍逊即逝的惊恐。郁非摸摸自己的面孔,想起初见琳琅,她从容向他行礼——她像是永远都不会慌乱不会惊惶的一个人。


     当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已经记不得她的面容。


     南湖边上的梧桐长了郁郁葱葱的叶,大片大片,玲珑可爱。



 五 入京


     《宝音书·应天帝本纪》记载,应天十年秋,天族翻过洛珈山奇袭郢都,郢都被困,应天帝下密诏十余道藏于鱼腹,顺束江流下,诏令天下诸侯驰援。

    

     郁非接到密诏,当即点兵召将,即刻起程。


     日夜兼程,马惫兵疲,军中将领纷纷进言,说是再不休息,便是赶到郢都,也再没有一战之能,无奈只得将兵士作两队,先锋只得五百余人,由他亲自带领,皆四五骑,换马而驰,余者缓行。


     连他自己也不能够解释,为什么心急如焚,一至于斯?


     第七日天色将暮,终于抵达京城之外。城外有天族大军集结。郁非揣其形势,知不可冒进,于是诈作许多火把绑于马背,又许十余人使剩余马匹来回奔腾,扬起尘土,作大军来援之势。而亲领余下人趁士气未竭,一鼓而进。


     天族不知道来人几许,竟然畏缩不能迎战,郁非一阵撕杀,竟杀到了郢都城门之外,于是仰头大声喝道:“开门!”


     城墙上守卒应道:“来的是什么人?”


     四下里火把聚集起来,郁非的手按在面具之上,自他被巫皇接见以来,他从未摘下过它,但是这一刻的军情紧急,容不得想这许多,只一咬牙,面具脱落,火光中所有人都看到那样英武的一张面孔,一时墙头无声,不知道谁在人群里高呼一声:“巫神殿下!”


     “巫神殿下!”


     墙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所有人的记忆都被唤起,多少年前巫族曾经有过的这样一位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巫神,他在的时候巫族强大到令四夷宾服、万国来朝,巫族奉他为神,世代记得他的画像,但是没有人知道他在立下至高无可赏的战功之后到底去向何方。


     城门很快被打开,战士如潮水一般涌了出来,他们如旋风一样扫过战场,天族的士兵们惊讶地发现,一月前还懦弱如绵羊的巫族战士忽然焕发了这样强大的战斗力。


     天族遂败。


     这一战被记入巫族的史册,记在咸和帝郁非的功劳薄上,史曰:帝不喜征战,然战,则无不胜,应天十年,解郢都之围。

    

     郢都之围既解,巫皇大宴群臣,席中歌舞如云,巫皇拉住郁非的手道:“我听说你在打仗时候身先士卒,若是陷入阵中,稍有不慎,岂不是悔之无地?”


     酒正浓,郁非不及多想,随口道:“家事,不觉遂然。”


     巫皇越发敬重,连连敬酒,又要留他夜宿宫中,郁非酒力不支,只得任凭摆布,到半夜里忽然被冷水浇醒,有人塞过令牌,在耳边催道:“走!”


     郁非何等机警之人,也不问为什么,急急出了宫门。


     次日便听到巫皇暴毙的消息,巫后琳琅封住宫门,有大兴宫内强大的灵力支撑,任何人都无法破门而入,一时满城惶惶,郁非赶到宫门外,已经有许多王族等候,都一筹莫展,却忽然有消息传出,道是,巫后召见望城王。


     空荡荡的墨凰庭,一个人都没有,忽然帘幕一挑,远远站了一个哑白色影子,郁非试着喊出声来:“琳琅?”


     他以为他叫得很大声,然而话出口,才发现只是一个口型,他喉中哽咽,已经不能出声——他知道是她杀了巫皇,因为他在城下的露面,也因为他昨晚的回答,巫皇动了猜忌之心,巫皇要杀他——可是她杀了巫皇,在这高手如云的郢都,便是他,也救不得她。


     绝望中郁非脱口道:“琳琅,我们回望城去。”


     “我们回不去啦。”琳琅只是笑,那神情里却是半分悔意也无:“王爷,我就要死啦,你可不可以……抱一抱我?”


   除去成亲那晚的梦里,这应该是他与她最近的时候。


     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他们曾经有过那样多的时光,猜疑与戒心,在他与她之间,他们浪费了那许多好的时光……


     枯萎的琳琅草来年还会再生,可是指尖的温度,已经是他们最后的念想。


     郁非的目中落下泪来,在琳琅素白的衣上,一点一点浸染开来。


     忽然腹中冰凉,低头去,雪亮的利刃从她的背心穿过,入他的肌肤三寸,他不致死,只是血流如注,但是她,必然是活不成了。


     生与死,这样分明,郁非心中酸痛,再问不出别的话,只重复道:“为什么?”


     琳琅微笑:“陛下,您无须知道。”


     话音落,笑痕还在唇边,他低头去,她的心口,已经没了声息。

    

     大批的人涌进宫来,他们将皇袍套在他的身上,他们伏在他脚下三呼万岁,而他只怔怔地抱住那个已经冰凉的女子,她仍穿了素白的衣裳,只是那衣裳被鲜血染过,已经看不清原来的颜色。


     那是王公大臣早已经心照不宣的协议,应天帝无子,谁杀了巫后琳琅,为应天帝报仇,谁就是新皇。


     那果然是琳琅最后的布局——他和她的伤口,是向天下臣民昭示,他杀了她——她从来都是这样不择手段的女子。只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一个人守在兰台听雨的那个少女,会不会其实也是很孤单怕冷的孩子?

    

     皇宫是那样阴森的一个地方,这里的秘密永远比阳光要多,这是郁非在登基后知道的一些事实。


     巫族流传的诅咒,因为巫箫为巫后阴谋所杀,为了防备巫箫的报复,世代的巫皇都须娶巫箫为妻。


     琳琅,她生了巫箫一样莲花般掌纹,她在百年前巫箫死的那个时时辰出生,望城旧城主和应天帝都以为她是巫箫转世,但是不,琳琅留给他的信笺上说出这个荒谬的事实:不是这样的,巫箫永远不会转世,她生来,就只是一枚废弃的棋子。


     她是一颗棋子,他也是。


     他是巫神的后裔,这一支王室血脉世代都不为巫皇所容,世代都不得善终,所以巫皇将地处边境的望城封给他,所以他立足未稳便有夜叉大军来袭,所以所以……那是他注定躲不掉的命运,不是棋子,便是下棋的人。


     那是她入京的全部理由,她不是没有给过他选择的机会,然而他错过了。


     他用漫长的时光理清楚巫族历史上最纠缠的这段往事,但是余生里的每一日每一夜,他都再不能告诉自己:我不爱她。


 尾声:


     咸和帝是巫族史上最为神秘的一名帝王,据传他是巫神的后裔,但是查无实据,自他始,以后的巫皇再不必娶巫箫为后,于是灵界六族的帝王,也再不必搜寻天下掌纹如莲花的女子,藏作要挟巫族的筹码。


     咸和帝不好征战,在位四十七年,边境安宁,不起战事,故以“和”为号。


     因生前曾被封作望城王,咸和帝崩后葬于望城。望城有遍种琳琅草的习俗,春时翠如碧玉,秋时丽如紫花,望城的年轻女子常以琳琅草充实香囊,赠予情郎,聊寄相思之意。


     据说咸和帝下葬之时别无好物,只有一只没有烧制成瓷的素坯,两百年后帝陵被盗,辗转流落于六族之中,最后巫族以高价赎回,藏于深宫大内,据见过的人说,那只素坯上咸和帝亲笔所绘的棋局,乃是永嘉帝年间流传下来的不胜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