眺望窗外熙熙攘攘的秦淮河,华灯初上。水面初开,飞檐翘角的画舫上,龟奴挑着一盏盏八角宫灯逐个儿挂在横梁上。勾阑碾玉海石榴琐文泛着月白的薄光,画舫连绵的茜色笼起跳脱的烛火,远远望去,好似一片温润的海,其间摇曳娉娉嫋嫋的红莲,只是无端端多出一份媚意来。

还有那略微的不适意。

戏腔是从画舫里传出的,戏本恰是梨园之最精粹。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正是游园惊梦。

光景里,小生执正旦的手咿咿呀呀地唱著。只见那杜丽娘略低眉作羞赧状,水袖被书生翻开,一味地窣地。翠生生出落的裙衫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一身爱好本是天然。那身姿,那风华绝代。 

推推搡搡两下,花旦眉目间媚意更浓。“那边去?”柳梦梅一笑,翻开水衣末端的绸布:

『 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著湖山石边。 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戏演到了这里,由小生强抱杜丽娘下场去。尔后是花神的戏,一篇折本就没了。看戏的尽兴,唱戏的心畅,博得满堂喝彩不说,又在别人的故事里过足了瘾。

过足的当然是未清的夙愿。

其实,无论台上台下,都干得是一叶障目的勾当。听戏的尽兴在折本里?不是,是别人的故事。唱戏的心畅在别人的故事里?不是,那都是他们自己的故事。只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到底又有谁会去细究呢?

好比杜丽娘,游园时循规蹈矩唱了曲关雎。观之不足由他遣,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明知是枉然,却仍奈着性子将那亭台赏遍。偏偏,偏偏是不疯魔不成活——想来她是不知道梨园行的这句话。

谢过满堂看官,又不知哪里出来的风尘女子在招徕客人。戏园子的老板娘忽地就成了鸨母,一张厚实的血盆大口里吐出的花名数不胜数,从小桃红到辛夷,从素锦到杏蕊,形形色色的莺莺燕燕。

见怪不怪的事情了。他转身流连了一眼,心想, 仅是耳边迷离著喧闹,又有些乏味。

铜镜里,卸去满脸油彩,吊梢凤眼的美人顷刻成了画中仙,画中那不染凡尘不食人间烟火的孤高仙子。

仙子。思及此处,温景沐正用布条揩拭水钻珠钗的手抖了一抖。

这是……谁说过的?

可,谁说的都无所谓了。他只管做他的叶雪卿,扮他的杜丽娘、杨贵妃、孙玉娇,台上风光,谁还与他有瓜葛?

恰好,里衬的水衣退到小臂,露出一条狭长的疤痕来。那道疤经年来未曾痊愈过,一如心上的那道。

仍庆幸不是在手上。手毁了,还唱什么戏?当时注意得太迟,都生疮了。也亏得遇到医术高明素有“医主”之称的苏寞璧,才好了个七七八八。后来也是磕磕绊绊,才没终成隐疾。也许得想想如何再寻得名医,将旧伤尽数治愈了才好。

抑或许倾其一生都再难治愈了罢。

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主子。”是桓鸢在敲门,“梅中书派人来催了。”

“知晓了。”温景沐将杜丽娘的茜裙挂在云头纹架上,“这就出来。”

到头来,一生的繁华终是要湮没在盛世的笙歌里。不如,就此替他好好掌管江山,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