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贬下凡那天,降仙台寒风凛冽,除了等着断我仙骨的天将,再无旁人。

    天帝严苛,众仙动辄得咎,贬仙是常事。我虽然只是一小小信使,可这些年任劳任怨服务仙界,自认为人缘不错,却也没人肯来送我。

    犹记从前织梦君被贬,那叫一人山人海,我化成原形飞到降仙台上方,才得瞅上一眼。没想到织梦君一点不敬业,还是往常那副温文和气的样子,还带着和煦的笑容。

    唉,虽然无人围观,我也免不得要哭一哭的。我乃青鸟,生来就长在天界,这里也算是我的家。这番下界,恐怕再不能回来了。

    没想到泪刚涌出,被狂风吹得飞散出去,睁不开眼。我愤然望天,大吼道:“风四郎,管好你的破风袋子!”

    这风四郎是风神四将之一,仗着是天帝的远亲,平日里就爱和我过不去,总刮些怪风干扰我送信。今天这风来得诡异,肯定和他脱不了关系。

    “哟,青小鸟,你平日里不总吹嘘四大上仙是你好友,八大天神是你至交吗?怎么没见他们去求天帝放过你?今儿你要被贬下界,也没人来送你一送?”风四郎从柱子后面出来,一脸贱笑。

    “我叫青鸴,不叫青小鸟!”要搁平日里,我早跟他打起来,现在却无从反驳。我是有些浮夸,不过我常年出入天界各处,和这些上仙也算是有点交情。可有来往才有交情,我都要与天界永诀了,当然也就用不着和我再有来往。

“我也不叫风四郎,你不肯叫我风钺,我倒要叫你青鸴?先说好,我不是来送你的,赶着来刮点凄风,说点风凉话,也算报了这么多年你和我作对的仇。”风四郎借着风势飘过来,落到我面前,猛抽鼻子。

    “青小鸟,看来你在囚仙楼里吃了不少苦啊,一股子焦味,毛都烧没了吧?你还是没供出是谁指使你假传天帝旨意释放魔姬?鸟就是嘴硬。”

    经他这么一说,我刻意遗忘的疼痛感又卷土重来。他看着我,冷哼一声,风势又大了几分。凉风扫过,灼痛居然减轻了不少。

     “本就是我自己的主意,天帝疑心病重,非要我招出个人来。难道我要硬拉个垫背的,比方——你?只要你愿意陪我下界受轮回之苦,我现在就告发你去。”风四郎长得一表人才,心眼却不大,最爱讽刺挖苦我,我也不是什么善茬,自然要给他损回去。

    我话里有话,他又心中有鬼,果然脸色大变,再不搭话。

    我走到降仙台边缘,低头看去,台下黑雾笼罩,不知通向何方。是投生做猪狗,还是死鱼烂虾,或是做人,都难说。

我既已决定,就算前途未卜,也没了退路。

    仙骨非骨,只是一股气罢了,可要剥离出去,那痛苦也不亚于分筋错骨。跌落之际,风四郎在降仙台上俯视着我,脸色很是不好。

    他说:“你可真蠢啊。”

    是啊,我可真蠢,舍弃仙身做赌注,要去求水中月、镜中花。只是从没想过,是看戏也好,送我也罢,在仙界万年,最后见的竟然是风四郎。

    然后我就没了意识。

    我醒来时,已经到了一闷热封闭、狭窄难挨的所在。

    这地方我再熟悉不过,是在蛋壳里。难道我投生做了鸟不成?我奋力啄开蛋壳,钻了出去。

    那是一处筑在岩穴内的巢穴,一双五彩的眼正定定地看着我,而后大叫起来:“老头子,怎么孵个绿毛的来!是不是你背着我在外面乱搞了?”

    “什么话,蛋是你生的,要乱搞也是你!”

    我一看,我居然投生成了一只绿毛鸽子!正在吵个没完的是我的父母,它们都是雪白的羽毛。

    “别吵了,我上一世是天上的青鸟,这一世转世成绿毛鸽,你们有我委屈啊!”

    “你没喝孟婆汤?”他们听我说话,大为吃惊,异口同声问我。

    “不记得了。我从降仙台上掉下来,就到了这里。”我自然不会告诉他们我早已将记忆封存,不会遗忘。

    “天啦!我好命苦啊!十年才下了这么一个蛋,居然孵个绿毛出来!以后可怎么活下去啊!”我娘竟号啕大哭起来。我 就不懂,绿毛白毛能有区别?

    我看向洞穴外,外面白雪皑皑,狂风呼啸,顿时就傻了。

    原来我投生成了雪鸽。雪鸽栖于冰封之地,毛色多为雪白或瓦灰色,与环境相似,用以躲避雪雕的捕杀,我一身绿毛,当然难活。

    不过也不要紧。

    “父亲母亲大人,不用担心,等我羽翼丰满,我就离开雪山,到长安去!”

    “傻子!这里是昆仑山西麓,吐蕃国的地界,离中原长安何止万里。”她用喙梳理着我的羽毛,眼神很是哀伤。

    我学飞的时候,没少被一只雪雕骚扰。它无止境地恐吓捉弄我,却又不将我捉走,扰得我不胜其烦。

    看来天上地下都不缺风四郎这种贱皮子啊!

    待到第二年秋,我羽翼丰满,决定赶在冬天到来之前出发。

    我的鸽子父母留不住我,一路送到昆仑山以东。我劝他们回去,他们却说放心不下我。

    我叹息一声,化成人形。

    绿罗裙,芙蓉面,只有一双眼睛与人类不同,是五彩色的。我虽已不再是神仙,但苦心筹谋之下,灵力尚有遗存,傍身足够了。

    他们终于放心。那天夜里我和我的鸽子母亲睡在一处,她絮絮叨叨的,讲的都是我多么得来不易。我听着,却很难感同 深受。

    上一世我是神鸟,聚天地灵气而生,不懂亲情为何物。这一世是我筹划来的,为的不过是达成心愿,也就顾及不了亲情。

    “我早知道留不住你。你……不要忘了有我这个母亲,我便知足。”

    我在中秋那日抵达长安。

    明月皎皎,映着万家灯火。我在长安上空盘旋一周,辨清方位后,落到安仁坊谢宅屋脊之上。

    这所宅院占地颇大,遍植花木,装饰得很是素雅。东厢门窗敞着亮着灯,一位青衣公子正伏案作画。

他画得专心,我飞落到窗棂也没发觉。探头看去,他在画一个女子。那女子临风而立,梳着飞仙髻,身着白衫,眉心微蹙,似乎有难消的忧愁。

    我上一世长在仙界,活了上万年,见过美人无数,却也不得不承认,哪怕立在仙娥之中,她也是拔尖的美人。

我不禁长叹一声——又晚了一步啊。

    他已见过她了。

    青衣公子名叫谢霈,出身河东大族,少年时便才名远播,后参加殿试得了探花,入翰林院,被选为太子少詹事,陪侍东宫。

   谢霈相貌俊朗,才学出众,又善于揣度人心,很得太子器重。

    如今皇帝年老,已有禅位让权之意,待到太子登基,谢霈必能大展宏图,前途无量。可是这样一个有为才俊,现下却险些愁白了头发。明月当空,也映不亮他眼前的路--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的绝路。

    这一切的起因,皆是为一个女子。这个女子生于岭南,今年年初,才随着重被启用的父亲北归,就住在东市旁的常乐坊。

    今年春,谢霈约二三好友至唐昌观赏玉蕊花,于繁花丛中见到她。

    唐昌观素有传说,在玉蕊花开之际,会有仙女降临-——那一刻,谢霈真以为她是天上神仙。他考虑再三,上前搭话,问她仙居何处,那女子却只是掩嘴而笑,不曾回答就登车离去。

    虽仅一面之缘,谢霈却挂心不已,多方打听,才知她是新任京畿太守上官逸的独女,名叫蕊娘。

上官逸早年直言进谏惹怒了皇帝,被贬岭南十多年,后得太子垂青,方才调回,得了这天子脚下的美差。此事还是谢霈一手促成,上官逸在岭南颇有政绩,是个有用之才。

    借着这层关系,谢霈登门拜访,再度与蕊娘相见。蕊娘刚一见他,便忍不住失笑,又连声致歉。

    谢霈便知,她也记得他。

    自此,二人鸿雁传书,感情日笃,后又互换了信物,私订终身。

    就在谢家上门提亲前日,太子将他召入宫中,说是要求一位女子做侧妃,竟也是蕊娘。蕊娘不应,上官逸却不敢拒绝,已经收下聘礼。他被贬荒蛮之地十多年,好不容易重得重用,自然不肯为蕊娘一己私愿得罪太子,定于九月初九,送她入东宫。

    谢霈心中不甘,几次想上谏太子,求他成全,却被家中长辈拦下。蕊娘背着上官逸传书来,说誓不嫁太子,约谢霈私奔。

    可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能逃到哪里呢?眼看八月过半,谢霈愁得吃喝不下,就连中秋的东宫夜宴也托病推辞,只在这灯下,描他心尖上的蕊娘。

    我看着他,竟不知该作何表情,好在我是一只鸽子,也看不出喜怒哀乐。

    他提笔为蕊娘簪上一枝玉蕊花,放下笔抬头,这才看到我。

    “好俏丽的鸽子--留下来为我送信可好?”虽然愁态难掩,他说这话时,却是笑着的。

     听到这话,我竟恍惚了。

    “好漂亮的青鸟——可否为我传书一封?”万年以前,我第一次见着织梦仙君时,他便是这么对我说的。

    那时候我刚成年,又是个路痴,总爱送错信,就连做粗活的小仙娥都不愿委托我,搞得我自信全无,整日被风四郎笑话。

    织梦仙君是四大仙君之一,容貌不及千凡君,聪明比不上司命君,才学不如智明君,却是四大仙君中人缘最好的一个。他为人谦和,待低等仙人们极好,从不吝惜法力,费心为仙人们编制各种美梦。

    他那么说时,我忙不迭点头--虽然后来给西海龙王的信送到了南海,害得他吐槽南海龙王吝啬的信件被事主亲见,找上门来与他大吵一架,他也没有责怪我。

    我想就是从那时候起,我便开始喜欢他了。

    我也曾向他求过梦,他问我想梦到什么,我不敢说是他,只说要一个美梦便好。那一夜,我梦到一片苔原,苔原上满是望不到边的红莓果--那是青鸟一族最爱的食物。

    虽然不能尽如我意,但梦中红莓果的美味,还是证明了他织梦时十分用心,亲自试吃过也不一定--红莓果极酸,想象一下他食用时的表情,我便乐不可支。

    有时他还会教我怎样潜入他人梦中,我只拿他做实验,从未成功过。

    那之后,织梦君让我送信到刀山火海,我都不曾皱过眉头。

    这事被风四郎知道后狠狠嘲笑了我,说我耳根子软,抵不住糖衣炮弹。我扑身上去抓烂了他的脸,甩下一句,我乐意。

如今万年已过,曾经的织梦君,如今的太子少詹事谢霈,再一次问了我这个问题。

    我看着那画卷上的女子--镜花水月,终成泡影。抬头看谢霈,他也正看着我,好似笃定了,我能听懂他所说的话。

    我从来不忍心拒绝他,现在也是一样——最不济,也不过是历史重演吧。

    我扇动翅膀,跃到他肩上轻啄他耳郭,表示同意。

    谢霈将与蕊娘的种种讲给我听,听得我垂头丧气,直欲自插双耳。

    开始那几日,他并不信任我,毕竟我不像是经过训练的信鸽。我为了表明自己能胜任送信一职,在他书案上的图鉴中选了一处啄烂给他看到,然后飞到那处,带着那里特有的信物回来,他才相信。

    “好聪明的鸽子。”

    我最不禁夸,立时心花怒放,在屋子里乱飞,险些磕晕过去。

    当他把给蕊娘的信笺系在我脚上时,反复叮嘱,上官逸为了隔断他们,在房屋四周布下弓弩手,射杀靠近的信鸽,让       我小心为上,不行便撤。

    我心说区区几个人间的弓弩手,哪里奈何得了我,却还是为他的关心感到高兴。

    带着信笺飞到上官宅上方时,的确有箭羽射来,都被我轻松躲过。我得意扬扬,落到蕊娘院中。

    房门紧闭着,窗户也关得严严实实,以鸽子的身体,的确是进不去。

    我躲到树丛中,幻化成人形,变了一身侍女的衣饰,大摇大摆向她闺房走去。刚要推开门,就觉得后颈发凉,像是有什么冷冰冰极为锋利的东西贴在上面。

    “别动,刀剑无眼。”声音刻意压低,只听得出是个男子。

    我当时便怒了,想要反击,竟聚不起力。

    “你是谁?”我愤然问道。

    “我是上官大人请的护卫,专为保护上官小姐。你个鸽子精,是想要对上官小姐不轨吗?”

    他依然压低声调,但言语中的得意,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风四郎!你搞什么鬼!”我大吼一声,不顾危险,拼力转过身来。

    果然是风四郎。他穿着一身样式恶俗的白衣,手里拿着一把满是缺口的破剑,一脸震惊地看着我。

    “青小鸟,你竟能听出是我!”他好像很高兴的样子,也就卸了法力,我方能行动自如。

    真是倒了八辈子霉,这都能撞上他,免不得要被一通损,还不如先下手为强。心下如此打算,我便双手抱胸,围着他转了一圈,用眼神鄙视他一通:“风四郎,你好歹也是个风神,怎么到了人间,成了给人看家护院的走狗?”

    他也斜睨着我:“青小鸟,你倒是混得不错,在天上是信使,落地了还送信呢,却成了人人喊打的野鸽子!”

    “我给织梦君送信,我乐意!”我冷笑一声。

    他立时变了脸色,狠狠盯着我,半晌才阴笑道:“我给魔姬看门,我也乐意!”

此言一出,我顿时泄气。

   争什么争,我和他都不过是织梦君与魔姬主角光环下的小炮灰罢了--哪怕小炮灰曾做下惊天大案,也摆脱不了炮灰命。

    魔姬本来不叫魔姬,她是魔界的女王,头衔无数名字爆长,天界的神仙们记不住,便装作不屑于记的样子,称她为魔姬。

    她做女王时,魔界势力非常强大,一度攻陷天门。

  那时候天界派了大军抵抗,各路神仙轮番上阵,竟也不能将她逼退。天帝震怒,亲身上阵,却中了她的计,重伤而退。

天界顿时大乱。她用结界封住天门,将妖骨融成的宝座搬到了天门内摆着。她斜倚榻上,那叫一风华绝代,饮着琼浆玉露,看尽了众仙的仓皇丑态。

    我悄悄去看过她一眼,被她强大气场镇住,即羡慕又害怕,慌忙逃走了。

直到有一天,织梦仙君来到她面前。他长得很好看,却不是最好看的,独有那笑容,让人没脾气。

    “姑娘,你想不想要一个梦?”他含着笑对她说。

     魔姬觉得新鲜极了,还从没有人叫过她“姑娘”呢--所以明知他别有用心,她却还是答应了,让他织一个梦。织梦君问她要何种的梦,她摆摆手,指着他说:“随意,只要你进到梦里就好。”

    魔姬即刻便昏睡过去。

    那是一个怎样的梦,除去魔姬和织梦君,没有人知道。她睡了三天三夜,醒来时竟失了魔力,原本封住天门的结界也破碎,被天帝捉住,关进了囚魔塔,魔界大军溃散。

    囚魔塔在极北的天外天,那里终年黑暗,苦寒无比。被关进囚魔塔的妖魔会慢慢融化,最后变成一摊死水,彻底不复存在。

    织梦君设计制伏魔姬后受到天帝嘉奖,赐给他许多宝物。他却跟天帝告假,说是给魔姬织梦损耗太大,需要修养。

然后便没了踪影。

    那时我刚认识他不久,却已将整颗心挂在他身上,四处找他。后来还是贿赂了风四郎,他才不情愿地提供线索,说织梦君往北方天外天去了。

    我追着他一路往北,其间多次迷失于黑暗之中,被寒风刮透了羽毛,冻得瑟瑟发抖,历时一月,才找到他。

    他站在囚魔塔外,好似一尊雕塑,面上一丁点笑容也没有--他是那么爱笑的人啊。

    那时我就想,若他能重展笑靥,我做什么都愿意。

    在囚魔塔见到织梦君后,我便返回了天界。那里戾气过重,不是我这样的小仙能抵抗的。过了不久,织梦君也回来,还是那副笑意盈盈的样子。

     只是他明显变得爱发呆了,我将他仙府弄得乱七八糟他都不会发现。

    我想,他一定十分难过。

    被关入囚魔塔的妖魔,法力顶尖的能熬过几百年,法力不济,刚一进入便会化掉。可是直到一千年,魔姬依然活着--那是我替天帝送信到天外天后,从守卫囚魔塔的八臂大神那里知道的。

    这事是个秘密,因为它会引起天界恐慌--这样强大的妖魔前所未见。

    然后再过了一千年,又过了一千年,直到七千年过去,魔姬依然活着。天帝终于按捺不住,让织梦君到囚魔塔去探个究竟。

    这可是趟苦差事,进入囚魔塔,对神仙来说,也是极其凶险的,稍有不慎,便会被邪气侵体,坏了神仙的澄明仙气。

可是我知道,这是织梦君期盼已久的机会。

    我已经记不清去囚魔塔送信时见过织梦君多少次,想来是他不回避我的关系,八臂大神就从来看不到他。

    他进入囚魔塔后发生了什么,和当年他潜入魔姬梦中一样,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只是他从囚魔塔出来后虚弱极了,看起来像是被邪气所伤,连驾云都做不到。我驮着他回到他的仙府,他都来不及跟我说个谢谢,只是微笑一下,便疲累地睡过去。

    待他醒来后回禀天帝,说魔姬被囚七千年不化,不是因她法力逆天,而是她的魔性在当年他潜入魔姬梦中时就被封存了,所以囚魔塔化不掉她。

    这次他重新唤醒了她的魔性,想来用不了多久,她就会被毁灭。只是魔性被唤醒后她会非常暴躁,必须要他去守卫囚魔塔,在魔姬发狂时潜入她梦中,进行安抚。

    天帝考虑再三,终是准了。

    就这样,织梦仙君去了囚魔塔。因为要给他送信的关系,我更常去那里。他好像又快活起来,也不再发呆。

    我大概猜到是什么缘故,虽然心酸,却还是感到高兴。

    可是又过了两千多年,魔姬也没能化掉,天界众仙渐渐都知晓,议论纷纷,天帝也非常恼怒。直到有一日,八臂大神给了我一封信,让我亲自递给天帝。天帝看完信,带领众神直向北去,将织梦君带回天庭问罪。

    原来八臂大神发现了织梦君守卫囚魔塔的意图——他一直在给魔姬输送法力,为此魔姬才久久没有化去。

天帝震怒,下令将织梦君斩去仙骨,打入轮回。

    就在织梦君被推上降仙台那天,我飞到他头顶时,他轻声对我说了一句话:“求你救救阿心,她熬不了多久了。”

    魔姬的本名里,有个心字,织梦君发呆时,也会无意识地叫出这名字。

    然后他便落入凡尘,成了谢霈。

    “青小鸟,当年你假传天帝旨意放出魔姬,竟还为她找了托生处——事到如今,你悔不悔?”风四郎拦在门前,问我。

魔姬就是蕊娘。

    那时织梦君求我,我十分吃惊。

    我只是个小仙鸟,与他法力高深的挚友相比,不值一提,他却将此事托付于我,是信我,还是随口相托,不抱希望呢?

    如果要救魔姬,他自己早点救她出来不好吗?我很是不解。

     可是他既然托付给我,我粉身碎骨,也会去做。

    风四郎与我不睦,他也不得不承认我很会耍小聪明。当我偷到天帝盖了印鉴的空白帛书,求他模仿天帝字迹给我写一份让八臂大神将魔姬交给我的文书时,他大骂我一顿,却还是写了。

    他本是天帝的远亲,写的都是同一种字体。他又很会模仿别人字迹,还曾仿过我的字,给丑陋的海怪写情书捉弄过我。

    后来事发,我没有供出他。

    八臂大神和我很熟,我以往到天外天送信,常给他带一些好吃的。他不疑另有古怪,只当是魔姬关那么久都不化,天帝命我带回天庭另作处置。

    将魔姬救出后我发现她已是强弩之末,即将烟消云散,便急忙将她魂魄带到人间,送入遭贬岭南的上官逸夫人腹中。

魔姬转生前告诉我,当初并不是织梦君不救她出来,而是她不肯走。虽然倾心于他,却不能原谅他设计她,害她被俘。

我也有私心——私传天帝旨意迟早会被发现,我逃不脱上降仙台的命运。下一世,织梦君与魔姬都忘却了前世,若他遇不到她,他是不是就会喜欢我呢?魔姬托生到岭南,与他再难相见了。

    千算万算,终是敌不过命运安排。哪怕相隔千里忘却前尘,他们还是相遇,而后再次相爱了。

    而我,再度沦为炮灰。

    “你可真是个蠢货。做青鸟时织梦君利用你喜欢他,让你去救魔姬,现在做了野鸽子,还这么心甘情愿为他卖命。”风四郎见我不作声,继续刺激我。

    我当然知道,曾经他利用了我,我却并不恨他。那时我喜欢他,能为他做点什么,我很欢喜。

    现在他让我给蕊娘送信,我却不认为这是利用。

    上次也好,今次也罢,他都将我当作救命稻草一样抓着。我想如果我没有喜欢上他,只是与他交好的朋友,我也会愿意为他做这些事吧。

    毕竟是织梦君先对我好的啊--虽然于他来说那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却是我在仙界做信使的新起点。

    “你管我,让开,我要进去送信。”我懒得理他。

    风四郎冷哼一声:“你以为织梦君和魔姬投生做了人,天帝就会放任他们在一起?你传信也是白搭,太子娶定蕊娘了。”风四郎一副我是有背景我是知情人的嘴脸。

    虽然他很讨厌,但我并不怀疑他的话。这可如何是好?我思量再三,心生一计,化回原形飞回到谢府。风四郎大声喊我,我也装作听不见,他却也没有放风来干扰我。

    谢霈见我回来,很是惊喜。我落地后化成人形,他从惊喜瞬间变成惊吓。

    我编了谎话骗他,说我是鸽子精,当日在唐昌观游玩,见他们在花丛中一见钟情很是感动。后来得知他们感情遭阻,便主动寻上门帮他们达成所愿,助他们缔结百年之好。

    谢霈被我说服后,我让他将太子带出东宫,方便我潜入太子梦中,让他放弃娶蕊娘。宫里防卫森严,我一个小鸽子精不好施法。

    谢霈有些犹豫,好像并不信我能潜入他人梦中。其实我也不自信。他还是织梦君时教给我法术,我却没有成功潜入他梦中过。

    我们试验了一次,居然不费吹灰之力就成功了——想来是织梦君法力过于强大,而谢霈不过是个凡人。

仔细想想,他们并不完全相同啊。

    谢霈以赏秋的名义邀太子同游曲江池那天,风四郎找到我。他说你别傻了,织梦君与魔姬分开,对你不是好事吗?

一时间我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过去答应织梦君救魔姬,是有迫不得已的因素,不救,她便会死,我不忍心。如今他们都没有性命之忧,我却想方设法要让他们在一起,站在我的立场确实不应该。

    我费尽心思,找到一个理由:我喜欢的是织梦君,而他已经不在了。我现在促成的是谢霈和蕊娘,而非织梦君和魔姬。

    可是说到底,近万年里,魔姬和织梦君所受的苦,难道不该得到补偿吗?

    给太子织一个梦,对我来说,毫不费力——就好像织梦君曾经对我的好一样。这于我是小事,于他,却是决定命运的大事。

    我这么说时,风四郎居然没有骂我蠢,只是若有所思。

    太子在游船小憩时,我潜入他梦中,变成先皇的样子。我语重心长地对他说,蕊娘与他性命相克,他若娶她,当不了半年皇帝就得下来陪他和皇爷爷。

    太子惊醒,他怎会舍弃性命强娶一个女子,便主动与上官蕊娘退了婚。后来谢霈到上官家提亲,太子还不忘将这个梦讲给他听劝他三思,他险些笑出声来。

    谢霈和蕊娘大婚那日,我蹲在他家房顶上看着,心下竟不觉得难过,还有些欣慰。人世间最美的,不过就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吧。

    万年过去,他们终于能执手余生,过上梦君所织造的美梦中那样美好幸福的日子。在他们的故事里,我只是小配角,哪怕我恋过他。初见魔姬那日的情形我从不曾忘,她带着满身戾气闯入天界,突兀,却又理所当然。

他们天生一对。

    风四郎混在女方家抬嫁妆的队伍里,一个劲抬头瞅我,见我没哭,好像非常失望。

    我在深冬时节离开长安,走之前并没有跟谢霈告别,新帝登基,他很忙。我去看了蕊娘,任她纤手抚摩,喂我吃了好多糕点,我差点舍不得走。离开后再难看到这样的美人,吃到这样的美食了吧?

    我飞过来时的茫茫原野、巍峨高山,越来越向着故乡靠近。

    离别数月,我竟十分想念我的鸽子父母。

    天上开始落雪,我正打算找地方休息片刻,一只雪雕无声无息地俯冲下来,将我撞飞出去。我大怒,定睛一看,竟是我幼年学飞时常骚扰我那只--你个蠢鸟居然还敢来惹我,立时便要施放法力拔光它的羽毛。

    那雪雕却说话了:“喀喀,青小鸟,是我。”

    是风四郎的声音。我愣住,然后大笑不止。

    难怪在长安遇到他后他一次风也没刮过呢,那可是他最引以为傲的法宝,原来他也成了鸟!

    不过,他怎会被贬下界呢?

    他有点尴尬的样子:“我向天帝自首,说是我仿了他的字,便被降下来。他是看在亲戚面上,才没让我投生做虫豸呢。”

    我笑得扇不动翅膀,急忙找地方落住脚。

    “你还笑我……我都没笑话你!嘴上说是为了朋友情谊帮织梦君,心里并非这样想吧!”他好像非常生气。

    我脑子一下转过弯来:“风四郎,那你当初帮我伪造天帝字迹,是把我当朋友,还是暗中喜欢我?”

    我想如果可以的话,风四郎雪白的羽毛一定会瞬间变成粉红色。

    我笑得更开心,笑久了,却又心虚起来。奇怪,风四郎暗恋我该是多好的筹码啊,以后再不愁吵不过他,我怎会心虚?

    见我一言不发,他转过头去,不再理我。

    我有些尴尬,拍拍翅膀飞走了。

    他气急败坏地在后面喊:“青鸴,你以为你学飞时那么笨却没被逮去吃掉是为什么?还不是本神在保护你!”

    我头也不回:“风钺,你以前总嫌我嘴硬,怎么你成了鸟,也是这德行!有胆追着我下界,却没胆说出口,唉!”

    他气得险些跌下地,再次将称呼换为青小鸟,编了各式各样的歪诗来骂我。

    我笑着听了,却没有与他抬杠。

    昆仑山上积雪茫茫,同样远离人世,却不似天界那样冰冷苍凉。心有所系,再是难挨,却也胜过那永生不死,却又无喜无忧的无垠岁月吧。

   无论人或神,或是飞禽走兽,总免不得要与往事作别。

   我也是一样。

   终是——长安香气尽,昆仑落雪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