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兵已无,喧嚣已寂,拐过几条山路,到了一片幽静的树林。勒住马蹄,南轩自己跳下马,再将络璃抱到草地上,芸娘亦跳下马背向他跑过来,姐弟二人紧紧相拥。

  

  “南轩,我就知道你一定舍不下姐姐!”

  

  “爹知道了,会不会打死我们……”

  

  “已经做下了,就别想那么多了……明天见了爹爹再说,我是你姐,坏事我扛着。”

  

  “得了吧,从小坏事都是我的,哪回不是我挨揍。”

  

  “姐,我的刀你都用这么熟,武艺见长啊!”

  

  “南轩,你也人缘见长啊,连公主都敢劫持……咯咯咯”

  

  “还不是让姐姐给逼的……”

  

  ……

  

  络璃见两人亲密说笑,看得眼热,忍不住道:“喂,你们只顾姐弟重逢,都不管我这个人质吗?”

  

  南轩芸娘对视了一眼,双双单膝跪倒:“李南轩、李芸娘叩谢公主大恩!”

  

  “哎哎,我不是要你们谢的意思呀!”络璃红了脸,“希望你们别叫我公主,当我朋友就行了,叫我阿璃。”

  

  入夜,三人围坐在篝火旁。络璃一直专注地看着南轩烤鹌鹑,目不转睛地看他有条不紊地一遍遍涂抹从山下弄来的各种调料。那身囚服被他姐姐强行扒了,扔到火里烧了,所以他就穿着农人的麻布衣裳,可是就算是如此简陋的衣服,他穿着依旧那么好看呢,唉,就算他不盘弄刀枪,转着树枝烧烤的动作也那么帅呢,络璃偷偷想。馋人的香味从火堆中溢出来,满满地灌进她鼻子,南轩将串着鹌鹑的树枝送到她面前,似笑非笑:“阿璃,委屈你了,条件有限,不知道你敢不敢……用手抓着啃……”

  

  芸娘笑道:“别看样子粗鲁,我兄弟烤的鹌鹑味道是一绝哦,他那是行军练出来的。”

  

  对络璃来说,这辈子她还真的没有用手抓过食物,不是用昂贵的银箸,就是有宫女喂到嘴里,这鹌鹑看起来是挺狰狞的,她的樱桃小口该从哪咬下去呀?不过,偶像的手艺,就是毒药她也要尝尝的,她可不能犯公主病,不能让他小瞧了去。

  

  南轩递了另一只烤熟的鹌鹑给姐姐,芸娘晃了晃树枝,对络璃道:“看我给你示范。”将树枝横在嘴边,张开嘴对着鹌鹑一口咬下去,扭头一撕,愣是扯下一大块冒着热气的肉,旁若无人,大嚼起来。她含着肉对她努努嘴,“学会了没?”

  

  络璃鼓鼓勇气,豁出去不要淑女范了!一口咬下去,唇齿间美味袭来,南轩和芸娘一起向她竖起拇指,三人哈哈大笑。这样真实不虚伪不做作的生活跟王宫大院果然迥异啊,络璃真希望时间过得慢点,她多想多当一会儿人质。没有人跟她提到明天,明天的形势想都想得出来有多严峻,父王的脸色想都想得出来有多难看,但是络璃已经打定了主意。

  

  夜深后,南轩没让大家露营,却带她们上马走进了森林。一会儿,两个女子就被弯弯绕绕的线路搞晕了头,到后来络璃困得不行,干脆在芸娘怀里睡着了。天亮时分,他们走出了林子,面前出现了一个开阔的缓坡。南轩道:“这就是十里坡。”

  

  “南轩,我们为何不走近路,却在森林里走了一夜?”芸娘有点纳闷。

  

  “姐姐,昨晚走的路线将是我们今天的退路,我必须确认没有埋伏。”南轩道,“我选择十里坡,是因为这里特别的地势。秦王不会甘心交换人质,只要得到公主,必会置我们于死地。”他指指对面,“这里三面开阔,不易埋伏,背后这片森林则连通深山,直达秦岭。如果我所料不差,今天咸阳城的军力会全部出动,并在这片空地集结严阵以待。公主一旦离开,弓箭手会立刻放箭射死我们。所以,我们唯有依靠身后群山,只要我们以最快的速度逃进森林,箭就没有用武之地了。追兵一旦进入深林,再多的人马,在浩瀚秦岭中也会被稀释成散沙,很容易甩掉他们。”

  

  芸娘点头称是:“你想的周全。”南轩看看还睡着的络璃,叮嘱姐姐:“一会儿我在前,你带着公主在后,公主在你手上,没人敢伤你。交换之后,你立刻带着爹爹往树林里冲,不要犹豫不要回头,我会断后。”

  

  风动旗动,马嘶人声,仿佛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哗啦啦就将十里坡填满了。络璃被惊醒,揉揉眼睛,啊,这么快天就亮了,看到坡上的阵势,她不由心惊。再看身边的南轩和芸娘,显然已做好战斗的准备。络璃,能不能避免厮杀,就看你的了,她对自己说,暗暗抿紧了唇。

  

  在大军和文武官员的簇拥下,秦王和唐后坐在安车上。今天秦王的脸色绝对比锅底还黑,看到对面山林边出现的人影,压抑的怒气又忍不住冲出来,对王后切齿道:“你看孤王今天怎么收拾这个混账东西,孤要将他碎尸万段!”唐后抹泪道:“都怪臣妾一时心软,真不该同意阿璃去!不过……”她好像有点困惑,欲言又止。秦王怒气未歇:“不过什么?阿璃一去,正好自投罗网,被他当人质要挟于孤,事实清楚,还有什么可狡辩的!”唐后嗫嚅道:“我是想不通,他要真打算逃跑的话,何不在廷尉府就逃了,比咸亭还容易些……”嗯?秦王一愣,倒也被问得语塞,但是……哼,不管他什么蹊跷,敢抢公主,就死有余辜!要是阿璃受了委屈,他李冰全家抽筋扒皮都不够!

  

  芸娘挽着络璃,两个武将押着李冰,彼此走向对方,准备交换人质。南轩和芸娘都不敢看父亲,李冰家教严格,不怒自威,一双儿女闯下大祸尚不知如何收场,哪有勇气面对家长。李冰之前在廷尉府全然不知儿子顶下所有罪名被判斩首,之后的大起大落让他的心情怎是复杂两字能够描摹。南轩这孩子傻透了,既已逃得性命,保住李家一脉也罢,还来救他作甚。他终是默然长叹,不发一言。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两个人质即将错身而过的瞬间,暗藏的弓箭手早已箭在弦上,等待最后的一声令下。突然,络璃停下脚步,高声道:“父王母后,大秦诸位将士,我有话说。”

  

  秦王一怔,急忙高叫:“阿璃,快点过来,有话回王宫说。”

  

  “父王母后,我的话要说给大秦所有人听。”络璃微微一笑,“诸位,络璃公主是自愿当人质的,没有任何人胁迫我。”

  

  此言一出,百官皆讶然。“阿璃,不可胡言乱语!”秦王怒道。

  

  “父王,女儿所言句句属实。昨日咸亭,女儿为李南轩喊冤,在场军士都可作证。忠臣难得,父王切莫听信小人之言,自毁栋梁。”

  

  “忠臣?他也配这两个字?”秦王怒极反笑,“要不要孤念一念他给楚王的信?”

  

  “父王,您不用念,与其相信别人的诬告,女儿宁愿相信自己的眼睛。”络璃朗声道,“今天,刘希贵在法场试图杀死公主,嫁祸李家,是李南轩救了我的命。你们都看到了,他有能力反出咸阳,如果他投敌,那他为什么不走?没有人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如果不是为了李家忠义的名声,他为什么引颈受戮?父王,难道您真的不能放下您的猜疑放下您君主的面子,仔细地想一想吗?如果女儿不去咸亭,父王您已铸成大错,如果不是他出手相救,女儿早就死在冷箭之下。父王,他是忠良,是孝子,唯独不是叛臣!我不知道诬告的人有什么样的势力,有什么样的居心,但我请问父王,您宁可相信外人也不相信您的亲生女儿吗?”

  

  秦王越听越心惊,什么?刘希贵竟想杀死络璃?这事是真的吗?只听络璃继续道:“父王,女儿深爱大秦,愿意为大秦奉献自己的一切,所以女儿愿意用生命担保李冰全家,请父王撤除兵马,不要自相残杀,如果父王一意孤行,女儿情愿与李家同进退,死不足惜。”

  

  将士百官开始交头接耳,窃窃议论。秦王如坐针毡,这……这让他如何是好,络璃秉性纯良,爱憎分明,她亲眼所见应该不会有假,但一时之间,作为君主他也不能轻易改口。他悄悄看看唐后,唐后小声说:“大王三思,公主言之凿凿,如果不去查实,就下令诛杀李家,只怕在场的人嘴上不说,心里不服。按臣妾的直觉,李家多半冤枉,但经此事,李家对大王的忠心只怕已淡,留下也无用,莫如……”她耳语了几句。

  

  秦王沉思片刻,从安车上站起身:“李冰投敌案的证据着廷尉府重新查实,不得有误。”“臣遵旨。”御史曲恒领命。秦王环顾众人,“证据查实之前,按大秦律法,疑罪从无。李南轩劫持公主,影响恶劣,重罪当斩,然念其救公主性命于前,功过相抵,死罪可免。着李冰父子剥夺官职俸禄,贬入陇西为民。”

  

  “臣李冰叩谢王恩。”李冰赶紧跪下领旨。南轩看看芸娘,两人会意地点头,秦王这道圣旨算是给了个折衷,也好,免了一场厮杀,从此告别功名利禄,做闲云野鹤。

  

  父子三人,快马一鞭,疾驰而去。这一去,如龙归大海,鸟入深林,络璃望着消失的背影,泪流满面,大声喊道:“李南轩,是大秦负你,请不要放弃大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