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林风穿堂,晨鸟早鸣啾啁,山川霜露的脉脉香气盈满卧房。
我醒时惊慌失措跳下床,发现自己身量都高了两分。推开那老旧木窗,窗外青山连绵,雨雾绵绵,木楼几十座在树木掩映之下若隐若现,满山绿意中白槐花期正好。
我的房门口竖着匾额一块,上写临风两个大字,下面落款是寨主——玉临风,字迹清秀隽永,夏日晨雨,门外水桥直连青山脚,碧水之上涟漪圈圈,熙熙攘攘的人群走来忙去,有人冲着我笑喊,寨主醒了?
我茫然四顾,呆愣愣看着众人,我并非他们口中的什么临风寨的寨主玉临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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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故人
临风水寨建在山谷水泊之上,谷外尽皆郁郁葱葱的青青树木,少有人迹,谷外山下有一条从西往东的山路,名为玉肠,又窄又不平,临风寨中人多在这条路上截个富商之类的聊以度日。
这个山寨,目前寨主是我。
假的玉临风,真的北姚泰西帝与婉和皇后的幺女,七公主皇淳熙。魂穿之前,我在北浔国都城做客,看上了帝王朝天,后来意图给朝天喝迷药之时不小心将自己药倒了,然后再醒来,我已经成了一个女强盗。
据说我睡前那一晚是在山中劫道,野餐时候误食了一种野草,于是我假作吃错草吃到精神错乱,侥幸瞒天过海。在临风寨的第十天夜半,临风寨外小岗楼有紫色的烟火穿天而亮。
在此多天我已深知,这是放哨的兄弟在路上发现了商旅,在求大批人马支援,我好奇心起冲出门外,提着长刀上马,和寨中兄弟一溜二十几匹马冲进雨夜里直奔玉肠路。
玉肠路两边为矮崖,寨中人分站一边,我望下去,是一溜三辆马车,装饰极其奢华,夜中隐约的形状却是北姚官家惯用的车型。
雷闪划亮了一片白光,车马之上迎风的旗帜上金色的一个陆字,黑字之下蝙蝠纹的标致。
我望着浓浓夜色,愣在当场,半晌却情不自禁扯起笑容,扯起长刀捏唇清啸独自提刀飞身而下,用的是北姚皇族的家传轻功。
我立在第一辆马车的马头之上,那马惊的长啸立身,蹄下却动弹不得分毫。前两匹马车之中十几个黑衣人蜂拥而出,不言不语,只团团将我围住。
“北姚太师府的车架?”
天地默默,寒刃当头,耳中只余刀剑与雨水纷飞交错,我不知自己砍了多少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两面叫好声中,我再抬头,对方已无还能站立之人。寨中人呼喊声中我回过头去,然后看见那人背手而立在最后一辆马车之前。
仍是那一身灰色长衫,端正纱帽下一张清俊温和的脸,一头乌黑长发尽皆被雨水湿透,似是因为冷,脸色青白定定将我看着,一双细长眼却亮如晨星,若非夜雨,我几乎以为他在落泪。
那时北姚建国三百年来唯一带着至尊功勋的国师,我曾经的死对头,陆惜川。
我一步步走过去,定定看他,“还真的是你。”
他静立不语,我不待他回答便冷笑一声,大踏步走上去,趁他不及防一脚将他踹倒,陆惜川仰面跌进雨水泥泞之中,捂着胸口闷哼了一声,却没能起身。
陆惜川是个文官,我自知他肯定打不过我,我一脚踏上他胸口,对着雨线万千的夜幕仰天大笑,却不知是快意还是失落。
“真是不敢想,我还能有将国师踏在脚底之日。”
雨夜之下,陆惜川脸色惨白灰败,神情虽委顿却一直强撑着笑着盯着我,我弯下身去照着这张俊脸就是两巴掌。
陆惜川被打的似是头晕,扶额紧闭了眼睛半晌才又睁开,看着我正踏在他胸膛之上的脚,却无声无息的又慢慢笑起来。
我把脚移开,蹲下去看着他,一声冷笑,左手捏着他下巴,右手上去清脆的十个巴掌丝毫不留情,及至最后,陆惜川卧在泥水中眼眸半闭,唇角都是血迹,已毫无人色,只微微颤抖的唇才看得出这人仍活着。
我笑一笑,带了几分调戏,“国师可还笑得出来吗?”我凑近他道,“倒想不到还能在这里与故人相见,据说国师有一副可观天下之眼,却不知国师可还看得出我是谁?”
说到最后,语气凶狠,眼眶却不知为何热辣辣。他唇白如纸,眼眸如潭静静看着我,良久之后轻声道,“好久不见,皇十九。”
夜雨渐大,我瞪着他呆住。陆惜川却好似用尽全部力气面容平静彻底闭上眼,而我此时才见他身下一滩雨水已尽皆深深的血红色,蜿蜒成河。
【贰】故岁
我父王母后共孕育七女六子,我与六哥为双生,我为幺女,公主堆里排名第七。不过北地民风彪悍,视女孩子如男孩子一般养,宫中喜欢按照所有王室子女年龄来大排名,算上堂兄妹之后我六哥第十八,我不幸排名最末,第十九。
因此,为了显得排名靠前些,我从小就开始威逼利诱循循善导北姚朝廷上下,皇淳熙排名是第七啊,你们切记。记不住,好么,来人,男的宫刑,女的划脸。
我与六哥仗着年幼横行霸道,这一个横行就是十几年,直至我十七岁那一年上元灯节,我母亲算了观音卦说我命犯桃花,定要在九星行馆为我开宴招选驸马。
我偷偷甩了侍卫宫女,跑上昇京的观前街躲避。那年昇京,满街红灯流转,我提着灯穿越汹涌的人潮,夜半,绵绵的细雪纷飞。
我的侍卫在花街不知转了多久,终于看到我,我急着往前躲,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东躲西藏,慌不择路。那人罩着深色大氅,提着一盏红灯,就是在那时撞上我的红灯。
我抬起头,看见第一面的陆惜川,被帽子罩去半面,身量与北地男子相比略微单薄,却站的笔直透着一份清贵坚韧,那人微微低了头笑,扶正我的灯笼。
他笑,“能与公主扶灯,在下三生有幸。”
我皱眉,“你认得我,那么你呢?你是谁?”
那时我就该知道,他那一双眼,能在任何境地里看出我是我。我一念之间伸手掀开他的纱帽,心下慢了半拍。细长的一双眼,唇太薄,漂亮的太女气,神色偏又太凌厉,可是偏偏让人觉得过目难忘。陆惜川笑着盖回帽子,只转身而去,片刻消失在人潮之中。当晚的九星宴上,我看着满朝臣子和臣工之子,一脸倨傲仰着脸接受众人的打量。
我父王带着我六哥的文夫子本朝的新科状元一起步入宴中,我愣怔看着那穿着灰色朝服的青年,那是陆惜川。陆家世代占星,考中状元前,陆惜川是钦天监的一个占星人,以善观帝王之气而名冠天下,中了状元后被我父王钦点为我六哥的文夫子。
席间,我父王命他与我看相,他笑着斟满酒看我,“十九公主福相,是镇国之相,之后必能佑北姚清平。”
因这一句话,我父亲想了想,最后却并未为我选夫,公主镇国,靠的是一份有分量婚姻,而非只一个娇蛮任性的公主。
宴席过半,他一步步走到我面前,深深一揖,“在下陆惜川,方才……”
我冷哼着站起来就走,“本宫现在不想知道你叫什么了。”
我六哥坐在我身边,此时看着我背影也冷哼,“先生不要跟她一般见识,这就是被惯坏了。”说完还冲着我背影吼道,“小十九你矫情什么啊!有能耐你现在就忘了先生叫陆惜川,特别好记,就叫陆惜川啊!”
我:“……”
我回过头去,灯火深处,陆惜川一人灰衣纱帽,笔直站在那里,仍沉沉静静看着我。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人如玉。后来,若说真的有人敢记不住唤我七公主,那么,确实有一个,便是这位日后的当朝一品国师陆惜川。
【叁】耀国
之后,陆惜川从最开始的钦天监占星人一路晋升,三年内,出使东域和平友邻,撰书文如何发展农业商业,有战事,他便占星出计谋,亲为军师出征。
我十八岁那年夏日,北姚爆发了一场疫病,举国混乱,陆惜川亲自试药,把自己试到半死不活终于搞定了配方,挽救万千百姓于水火。此时,陆惜川已从一个占星人,王子之师,变成了权倾朝野的国师。
我的六哥,那时已经不是蛮横了,简直就是胡闹,胡闹造成的伤害性,远远甩我几条街,当然我刁蛮狠辣的名声甩了他百条街。我母后只知宠溺儿子却为人懦弱,父王严厉却疏于教导子女,我六哥犯错之后怕父王责罚朝臣难为他,大多提着一壶酒与我痛饮,然后声情并茂喊一声小十九……
若我能再给自己起个外号,其实可以叫黑锅公主,皆为我六哥所背,举国皆知七公主喜欢女扮男装到处惹祸,那时我父王已老迈,最后收场皆是被这位国之肱骨国师大人一顿教训。
我与陆惜川的关系越发剑拔弩张。
那一年我兄长又犯错,当街打折了东域四个来使的五条腿,我苦哈哈又全部揽下,因为事关两国友好,只好夜访他的府邸求他帮忙。
我抬了三箱金子大张旗鼓贿赂朝廷重臣。他眯着眼笑,他说,“公主以为什么事都赔得起的吗?那么这一次我不要金子,公主把自己赔给我如何?”
我低头抠手指,无言以对,然而这一次国师大人却径自拿着书看,再不睬我。我开始尚且悠哉在他府邸之中大吃大喝,到后来着急简直有拆房子的势头,陆惜川冷眼旁观不为所动,到最后,只语声轻鄙问道,“皇十九,就算贵为公主,你也不过也只有一条命,你还真的以为自己无所无能?”
我气恼的跑去父王寝宫前长跪不起,想求父王原谅。结果我父王在城外行宫赏梅未归,我又不好半路起来,只得一直跪着等,夜里忽然飘雪,我父王尚且未曾出现,陆惜川拉着一张脸出现了,右手抵着我额头叹气。
陆家的药室里,陆惜川把我丢进药桶里泡水,一直一言不发。我迟疑良久轻声道,“我知道你觉得我不可救药,我也知道你心知肚明我为谁背的黑锅,但是,便如你这么多年来为国为民一般,你为的是国,我为的是家,我母后式微,我必须助我六哥。”
我看着自己的双手发呆,“一个公主刁蛮狠辣算不得什么,一个不仁善端正的王子却能失了人心。”
陆惜川将泡好草药的布条敷在我的额头之上,最后慢慢将我揽在怀里,温柔而克制,我呆愣愣,“你这般,是同情我?”
陆惜川看着我,一字一顿看我,“公主,我们这样的人,担不起同情?”
我泡在药桶之中,看花好月圆,人间多好,却都与我关。
“既然不是同情我,你这是为了什么?”
“公主可还记得当年初见,我与公主看相,当晚,陆惜川没有半句虚言,公主是福相,镇国之象。”
“你这么多年,虽然表面和我作对,却一直为我收拾烂摊子是为了什么?”
陆惜川默默转过身半晌道,“我为国臣,你为公主,你说呢?”
我望着陆惜川的背影,一瞬间觉得心灰意冷。
这一年,我与父王远赴北浔国,朝圣天子朝天,我望着朝天,慢慢说给天下人知道,“我喜欢这个皇帝,我要嫁给他。”
我父王十分赞成,我母后和六哥得知后欣喜若狂。我那时在想,若是陆惜川在该说什么,会低眸微微笑着,“这很好。”
为国为民,这都很好,一场好亲事。可惜,我没想到,我本着为国捐躯的精神,下了那么大的决心。朝天竟然没同意!真是眼瞎!
【叁】回京
前尘往事都过,其实,我对陆惜川的不满,也不过是都为了斗一口气罢了。
那晚,我把陆惜川带回了临风山寨,我把一向清贵的陆大人扒的只剩内衣,却看到满身的伤口,旧伤新伤,满身大大小小的伤口,在肌肤之上触目惊心。
寨中医生用了几个时辰才将这些伤口重新处理好,夜半陆惜川开始断断续续发烧,一直低低絮语不止,不时喊打喊杀,不时又深情喃喃。
一介书生变成这般模样,让我很惊讶。我问了他随从才知,原来这陆大人六年来疯了一般,迷恋上缉拿盗贼,在此之间六年,已经端了七十几个山寨,完全忘记了自己一点武功不会,是个文弱书生。
兴趣爱好果然是个神奇的东西。他烧的脸色绯红,寨中医药不够,我只好骑马带人下山采办药材。回去之时,我路过茶楼门口,楼堂里吐沫横飞的说书人正在讲古,惊堂木一拍,一张口却说是六年前,讲的正是北浔帝王和北姚公主皇淳熙的一段儿女情仇。我默默听着,直听到六年前皇淳熙与朝天大婚。我如丢了魂魄动弹不得,半晌才低头苦笑。
山中只几日,不想世上多年,而我仍活着,却不知那副面容下的灵魂是谁。
我提刀拍马穿风而过,在城镇道路之上狂奔而过,雨水纷飞,我却大笑出声,笑到眼眶通红。
竟然六年了,别人顶着皇淳熙的皮囊活了六年了。我打马扬鞭回到山寨,陆惜川脸色惨白醒着看我,我上前一字一句的问,“六年,就从来没有人怀疑过,那个皇淳熙,不是皇淳熙吗?”
陆惜川定定看着我,良久才摇头,“没有。”
我低了头站在他面前,鼻酸眼热却哭不出来。陆惜川半晌低声道,“六年了,你父王年纪已大,王后如今病重,公主可要回去看看?”
“我还回得去吗?他们都忘了我。”
“我帮你回到他们身边。”
我愣怔着看着陆惜川,他也静静看我,半晌微微笑道,“太师一言,快马一鞭。你的烂摊子我好像每次都收的很好。”
我没能拒绝陆惜川,几天后,他伤势甫一好转,我们便回了北姚。直接回宫定然是不可能的事,陆惜川希望将我以下一任占星人的身份送入朝中为官,占星人与国运朝夕相关,自然能与我父母多相处。
重回昇京,六年里人事变化真大,在陆府住下的第三天,陆惜川带我逛妓院。
我几年不在,难道昇京招待客人的方式已经这样了吗?但是当在包厢里看到左搂右抱的我六哥时,我顿时明白了,因为我六哥与人交往的会面方式一向是这样。而我此时也明白,陆惜川是希望通过我六哥的帮助继承占星人之位。
我六哥情意绵绵看着自己怀中的娇娘,又轻描淡写鄙薄的看了看我,刹那我就懂了什么叫落魄凤凰不如鸡。陆惜川跟我六哥推杯换盏,说的都是他这些年缉拿江洋大盗的事情,说到最后,陆惜川隐隐透露有事求与我六哥。
我六哥也十分的痛快,“我倒是一直对先生的一样东西颇有些好奇。”
我皱眉看着陆惜川,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还未等我开口,我六哥果然又笑道,“陆家的星图。”
陆惜川淡淡道,“我为太师,兼任国之占星人多年,身心俱疲,不瞒殿下,我本意是将占星人之位传给玉姑娘,这占星图自然也是传给她。
我惊的手一抖,酒杯倾斜,陆惜川不动声色抓住我的手,低着头凑过来十分自然抿了一口酒。
我六哥笑着看了我两眼,“我虽不懂,但是若是先生所选,我想定是极有慧根之人,我此前也是先生的学生,以后还需先生多多照佛。”
陆惜川起身鞠躬,“还请王子与国王美言,择日行继任大典。”
“这个自然。”
我与陆惜川从青楼里出来,我不经意问道,“你这样子,常去青楼?”
陆惜川淡淡道,“也不是经常,一年十几次吧。”
我抬眼觑了他一下,冷哼了一声。
陆惜川便带了些微得意道,“很生气吗?”
我回头冷笑,伸手勾下陆惜川的脖子,大刀阔斧的吻上去,厮磨揉搓,书生就是呆,半晌仍愣的瞪大了眼睛。我放开他脖颈,笑着咂摸着摩挲下巴,“骗人这件事,你肯定没我在行,亲一下都脸红的陆大人,逛窑子都是去嗑瓜子的吗?”
我转过身哈哈大笑,身后的陆惜川一身低吼,“皇十九,你还逛过窑子!”
【肆】生死
继任当日,我和陆惜川在前,带着三公九卿跪拜先祖。礼行之后,我六哥以王子身份带着我和陆惜川去庙后先帝陵墓的外室投递名帖,这也是世代占星人的仪式。
先帝陵墓的外室被打开,我们一行三人进去,将我的名帖放好,出来之时,在洞口的刹那我六哥忽然扣着我的手腕,用的是北姚王族世代传承的功夫。
我一愣这几秒,眼睁睁看着我哥哥将石门关上,陆惜川却一步之遥落在之后,被我六哥一飞刀飞进去插在肩上,然后将我拽出了陵墓。
我在青石板门关上的刹那,仿佛着了魔般用自小和我六哥拆招的姿态轻易将他推开,用剑抵住石门,然后在剑崩断前的一秒低身滚了进去。
身后是我六哥一声怒吼,我只来得及愤愤回头看一眼,那石门已经关闭。漆黑的陵墓里,我一脚踏空,滚下去就是千把寒光剑的机关,我自幼看祖宗秘史长大,深知此机关构造,却耳听着一声痛彻心扉的淳熙,自上方传来。
我从万剑丛中飞身上来,看着几乎站不住浑身颤抖的陆惜川,脸色灰白,眼眶通红,良久才轻轻吐了一口气,攥着我的手臂,“可有伤到哪里?”
我愣怔着摇头,讷讷道,“那么怕?”
良久,陆惜川才笑道,“你说呢?”
我六哥的匕首仍扎在左肩,我用衣带扎紧他的伤口,豆大的眼泪情不自禁落下来。未及包扎完,墙上那一小点红烛却倏然灭掉,黑夜中剑气便更加寒凉,我还未来得及反应,陆惜川已经执着我的手,一步步向着西方行去。
不知走了多久,一路渐渐明亮起来,陆惜川拖着我的手却越来越凉,我把手伸过去,湿漉漉的血腥气,伤口太深,血止不住。他反过来攥紧我的手,“别怕,往西面的墓口走,那里有人接应。”
我心下一惊,“你早知道今天的结果?”
“北姚的占星人靠着的除了天生的能力,还有就是一张国之占星图,我将星图给了你,我这些年虽为你们平了许多祸事,却又何尝不是抓住他太多把柄,此时不除掉我更待何时,我只是没算到,你会跟进来。”
墓穴之中寒凉,陆惜川一段话说的断断续续,及至后来,已经低不可闻,只能靠在我身上勉强前行,我越往深处走,只觉得他身上越凉,呼吸越微弱。我哭着唤他,“陆惜川,跟我说说话,陆惜川。”
他在我背后轻轻的笑,“你为什么跟进来?”
我拖着他深一步浅一步,“你呢?为什么明知道会是这般下场,还带我回京?”
“公主可还记得我们初遇?”
“是那年上元节……”
“不是,是十三年前的映雪宫,那年初雪,我跟着钦天监任职的姑母进宫见王后,路过映雪宫的门口,宫门高高的台阶之上,厚垫之上穿着千叠荷叶边宫裙的小姑娘,怀里抱着一只大兔子,手上执着一大朵花,点着花瓣嘟嘟囔囔。”他慢慢的笑,“她说,蒸着吃,煮着吃,蒸着吃,煮着吃……”
他喘着气把手伸进怀中,拿出一个小指粗细的卷轴丢过来,我茫然接过,展开的泛黄的布帛之上,一笔一划是仍稚龄的十九公主,抱着一只雪白的兔子,笑的眉眼舒展。
当朝国师,擅画兔子,天下皆知。
“一年年,画这只胖兔子,就好像……就好像……仍能见到那日,尚未结怨的十九公主,笨蛋的十九公主,爱背黑锅的十九公主。”
我抿着唇背对着陆惜川五味杂陈,“后来,那兔子被我放了生。”
再后来,国师陆惜川有一只宝贝的兔子据说养了多年,我还嘲笑他自比嫦娥,他也只是笑,是我不记得当年的匆匆一幕。画兔千只,如与卿晤。
“我平生最自负占星,认识十九公主之后,却最恨自己会占星,第一次为你算卦,算你将会母仪天下,我便知道,所有的痴心都成了妄念。”
“后来,朝天大婚,你走到我面前,微微笑着喊我国师,我便知道那不是你,我的皇十九何曾如此会软语笑言对待我,于是第二次为你算卦,算出你已入绿林,却不知道时光弄人,竟然是六年后的绿林,不过好在我没错过。”
占据了我身体的此时的朝天的皇后,却真的与朝天情投意合,在一起结了百年之好,这是我父王兄长最想看到的结果,没人再去怀疑那人是否真的是皇淳熙。
“陆惜川,如果我没有魂穿呢?”
“能嫁给朝天,好事情。”
“如果你找不到我呢?”
“一直找……”
从朝天大婚后的六年,马不停蹄的六年,带着那么几十个人挑了七十多座山寨,伤痕累累被父王疑虑也在所不惜。我靠着对陵寝的了解一步步走,眼前的光越来越大,我摇着陆惜川的肩膀,他却眼睛越闭越沉。
洞口陆府的侍卫听着响声奔进来十几步,眼望着那些人终于精疲力尽抱着陆惜川睡过去。
梦里是,陆府里满府乱跳的白兔子,那人执笔,站在那里沉沉静静的画一幅图。
那时他说,我们这种人,难道还奢求什么同情,的的确确,他给我的不是同情,是他一生一世的情爱。
你看,一晃儿几年。岁月山河全变,家国亲人不再,等我千里奔赴回来,能一眼便认出我的,只有这个人。那个我从第一眼便喜欢从不敢承认的人,陆惜川。
如果因为这个人,要放弃的是十几年的家国,其实也不是不行的吧。
【肆】诀别
我醒来的时候在王宫之中,陆惜川已被下狱,以擅闯皇陵内室的罪名,全部罪名招认,却将我洗白。那天若不是我跟进去,也许陆惜川撑着一口气会合了部下悄无声息被救走了,或也许伤重死在了陵墓中,不过因为我进去,我六哥封了山,最后将我们全部抓到。
无论如何,他都为我安排好了最好的未来,此时我可以代替他继续做占星人,留在这里。
可是,我已经不愿意了。
我跪在天未明的未央殿求见我六哥,星辰日月在这座华殿之上升起又落下,北姚一代一代的帝王将相妃子宫娥曾在此来来去去,在这座城中红颜绰约如朝露,也在这座城中变就银丝白骨,红墙绿色琉璃瓦慢慢染上风尘,柳色百花年复一年,把流年旧戏慢慢都埋葬。
还有我的十几年,跟几百年相比仿佛一瞬却耗尽心血的十几年华。
我年幼之时率宫人所植下的梧桐树,如今华木泱泱,早已冠盖成荫,我的所有痴心的执着,都在这十几年里交托,换来最后的一场忘却。回想过往,却只想着那个人当年也曾怒不可遏将我望着吼,“你有几条命,就这么一次次都赔给你哥哥。”
想他连挑了七十几个山头,带着所有的不安和隐隐的绝望,在临风寨找到我,一身伤等着我,等着我的十个巴掌,然后假作云淡风轻的与我笑说一句,“皇十九,好久不见呢。”
想他,在每一次我几乎要发现他的秘密时,都轻咳着故作戏谑着一句反问,你说呢?
我的傻的,陆惜川。
这一次,让我来救你。
一个时辰后,我六哥将我唤至玉乾殿,屏退了身边的侍卫侍女。我从怀中拿出占星图摔在我六哥身上,第一次觉得这个自己维护多年的兄长可恨。
“你怎么会我王族功夫?”
我不答反问,“我已经将星图给了您,能不能求您放过陆惜川,我可以保证,带他走,这一世,生死不再踏入北姚半步。”
我六哥眯起眼眸,“你以什么身份对我如此说话?”
我看着我六哥半晌无言,最后再张口声音已喑哑,“玉乾殿的隔音特别的好,你也是笃定自己功夫了得吧,可是我知道,你从来都打不过我。”
我说着已经出手,第一招便点上他哑穴,一直藏在靴中的匕首被我拽出,十招内将匕首横在他脖颈之上,解开他哑穴,“说,陆惜川在哪个天牢里。”
我六哥满目惊讶看着我,“国监明林馆。”
“我想见王和王后一面……”我低了头喉咙哽的难过,“我没别的心思,只不过想见一眼。”
我点了他穴道,转身便走,“你不要妄图追捕我,对于北姚王宫监狱每一条暗道我都熟悉的像自家后院。”
“你到底是谁?”
我沉吟半晌轻声道,“王后病弱,还望您以后照顾周全,我王年事已高,还希望王子能够以国事为重,多为他分劳,您已经到了不该再胡闹的年纪了。”
我看着我的六哥,“这一次,我是真的生你气了,可是,我仍觉得舍不得你,你是我护了多年的人呢……六哥。”
我转过身去,在王子泓诧异的目光里,一步一步走出玉乾殿,身后却一声从紧紧喉咙里喃喃而出的,“小十九……”
我一颤之下,手中匕首也掉落地上,在空旷的大殿里落下清越的撞击声,却再也不敢回头。
身后之人却又喊道,“拿上我的令牌,你应该知道怎么用。”
“玉姑娘,还会……再见我吗?”
“不会了。”
我的父母兄长,北姚的皇宫,仿若镜花水月,在我身后被吞进夜色里,这是我们一世的缘法,这一次是缘分已尽。

我轻车熟路从宫中顺走一匹马,直奔明林馆而去。天牢之中,我看着尚且裹着伤口的陆惜川,半晌才故作轻松笑问“先生入我木寨如何?”
那人素衣长袍,一脸温和笑着对我低低颔首。
“陆某,三生有幸。”
一如当年,花月观前街,他撑伞,那日飞雪,两旁红灯映亮眼目,彼年的皇十九心里早已慌成一团,呆愣愣听着那人低垂了眉眼说一句,三生有幸。
带着陆惜川穿门过户,直到城外高墙之上,俯瞰昇京这整座城池。我抱紧陆惜川,一点点的更靠近,“你以前不是问我对国师是怎般的情绪么?是爱呀,一点点的靠近,越懂得就越爱。”
我将你的心一点点剖开,看见它隐藏的所有情谊,然后便再也舍不得,只能将它妥善的放好,用自己的心一点点去相偎。
我含着泪点上他的左胸,“疼吗?”
我点住陆惜川的唇,“嘘,以后都让我替你疼,好不好?”
陆惜川挑着我下巴厉色,“皇十九你从跟谁学这么多肉麻情话?”
“我爷爷给我留的特制教材!”我指指怀里,攥着他手指颇为得意,“先帝秘史!”
陆惜川皱眉眯起眼眸,我立时正色把他揽进怀里,拍拍他后背,“不要皱眉,看你一皱眉,我心都痛了……”
陆惜川捂着乱跳的太阳穴,从我身后扯出先帝秘史,罔顾我惊慌失措的情绪一扬手扔下城墙。
我爬着城墙就要去拣书,却被身后的陆惜川牢牢抱住了腰,我顾及他伤口不敢挣动。
一抬头时,长长的天街,灯火明耀如昼。
我转转眼睛愤怒看他,“教材里还说……”
陆惜川低头睨着我,“说什么?”
我仰起头贴上陆惜川的唇,“说,对方要是抱你,就一定要亲他的唇……”
那个长长的吻之后,陆惜川笑抵着我的肩轻缓的叹气,“嗳,怎么办,淳熙,我现在后悔……把书扔了。”
你看,这一场阴差阳错下来都不晚,我们还有那么漫长,那么漫长的时光,就让我陪着你一起慢慢的,慢慢的把它都耗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