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声远过青绵去》


年画十六岁的清晨,家里突然发生一件大事。只听见前院里一片嘈杂,仿佛还有她母亲的哭叫。


年画扯过被子蒙住头,但母亲的哭声更响亮。母亲是很要面子的,她究竟怎么了?年画起床了。她看见窗边的夹竹桃开得很艳,冬青树上晾着昨天没收的金银花。晨起的薄雾湿润沁凉,宛如天空迷蒙的泪影。她深深呼吸,看见了铜镜里那个眉眼细腻的小姑娘。她有点埋怨母亲,但还是拖拖拉拉去前院看个究竟。


母亲坐在前院砖地上,扑地哭号。她觉得不可思议,而后就忍不住想笑。但她很快发现全家上下都很严肃地围在这里,就乖乖闭嘴。然后,她见到了父亲,还有仅有一件薄衫脸色煞白的姐姐。


母亲不是年画的生母。年画很早就没有妈妈。父亲再娶的,就是现在坐在地上的许曹氏。许曹氏带来的,还有她的亲女儿珠米。珠米姐姐对她很凶,她漂亮伶俐,样样都抢她风头,连父亲都更疼她。


年画在许妈那里学了一手好绣艺,父亲四十大寿,她熬了很多个日子,绣成了四只玲珑小巧的荷包,分别是梅兰竹菊的图象。珠米送的是一块羊毛围巾。父亲很喜欢年画的礼物,年画也有出口恶气的快意。可是当天,珠米就撒娇向父亲要走了四只荷包,天天炫耀着挂在身上。没把年画气吐血。


母亲仍在大哭,她含糊不清地骂许家的祖宗十八代,各种恶毒的言辞都来了,年画觉得好笑,她从来没看到母亲的撒泼,也从来没看到衣冠不整狼狈不堪的珠米。


母亲开始诅咒许家,她的声音已经哑了,一直沉默的父亲突然上前抽了她一个嘴巴。父亲叫下人,把这个疯婆娘关起来!


可是没人理会。母亲更得意,抓住父亲的袍襟把眼泪鼻涕全部抹上去。她突然看见了年画。她停下来,眼神诡异尖利。年画想溜也来不及,自己已经被母亲按在地上,劈头盖脸地掐啊戳。年画毫无招架之力。许妈和梅子慌忙来帮忙。


当太阳懒洋洋升起来时,整个青绵镇的人都听说,许老爷睡了续弦的女儿,续弦打昏了许老爷的嫡女。人们愉快地谈论着这件新鲜事,还饶有兴趣地对细节进行渲染和联想。


只有年画知道,自己是装昏的。她想试试,看父亲到底在不在乎自己。她很满意,父亲果然重重踢了母亲一脚,抱起她大叫请大夫。


她愉快地缩在被子里,听见父亲吩咐把母亲锁到房间里,她更加开心,几乎想即刻捋捋父亲的胡须。她吃到了久违的莲子银耳粥,得到了父亲久违的关怀。她真想被母亲多打几次。

珠米来了。她似乎跪在父亲身旁,呜咽着,爷……救我……你要对得起我……


父亲说,下去。年画听见珠米被踹倒的声音,她几乎心花怒放。而后,就是珠米被拖走的哭喊。


珠米当天晚上失踪了,母亲凄厉地号叫,最后她疯了。


年画掩饰起自己的失落,她觉得很没意思,没有珠米,她也没有必要再每天处心积虑梳好看的辫子,画修长的眉,扑娇俏的胭脂,熨平整的裙褶,绣玲珑的花样。


她懒懒地问梅子,我姐真的走了啊?梅子在梳妆盒里仔细挑拣绢花,我也不知道。姑娘,你看今天戴哪个好?


她看也不看拈起一朵,叹口气,又把花儿扔在地上,我要睡觉。一面说,一面解开了梅子为她梳了半天的辫子,如缎的长发刹那披泻。


她走到床前,又折身回来,往门外走。梅子叫,哎呀,头没梳!她不理,径自到院里,摘下一朵一朵夹竹桃,统统插在发间。那边石榴也开了,花火红火红。她抬手去折枝子,突然看见自前院来了两个木匠,一老一少。父亲指着母亲的房门对他们说,我家有个疯子,你们给我把门封死,留个口儿送饭就好了。


老木匠点头,一言不发去干活。小木匠无意中偏过头,看到了石榴树下的年画,长发披零满鬓花朵一身碎花裙衫的小姑娘年画。年画也吓了一跳,小木匠太俊秀了,几乎超过了年画的想象。年画有一丝晕眩。她微微笑了,小木匠也对她好看地笑了。


母亲在撞门。被钉死的房间仿佛一口巨大的棺材,老木匠的打钉声就是钉棺木了。母亲用完全哑掉的嗓子喊,珠米……珠米——啊——救救娘啊——珠米——


年画感觉这是叫魂,喘着气溜走了。


没有了姐姐,她觉得生活像少了一根弦,她懒散下来,看书,睡觉,打盹,喂鱼,看猫狗打架,听鸟儿唧唧喳喳。


入梅了,天阴沉着,雨忽止忽下,空气湿滞,玉兰花和栀子花的香气搅和在一起,把年画熏得又陶醉又舒服,却也渐渐烦躁。她用指甲来回拨弄雕花木床的床柱,突然说,哎呀,床柱裂缝了,得叫木匠来修修。许妈忙来看,找了半天,哪儿?年画又不说话,只拿绢帕子蒙住脸。兀自想心事。


天还在下雨。池塘都快满了,荷叶挤了一池。岸上的蒲苇葱茏摇曳,太湖石上遍生翠绿的青苔。花树下铺落厚厚的花朵。栀子将败,玉兰却依旧不知疲倦地开。阶下有凤仙花,年画却没有染指甲的兴致了。她不住地捶打木床,希望把床拍出裂缝,好让爹请木匠来修。


珠米真的再也没回来。她想,如果珠米也看到了这个小木匠,珠米也一定会放下骄傲,天天对他念念不忘的。如此一想,小姑娘年画心里无比幸福。


七月的一天,年画被父亲卖了,卖给了一个她从没听说过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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